都说《烈日灼心》不赖,我抱着期待补看了,本以为看完之后定会生出写点什么的冲动,可竟什么都不想写。
坦白说,是因为失望。
失望是因为觉得剧情不靠谱,开头三个罪大恶极的悍匪凶徒,在结尾摇身一变成为为爱赴死的热血汉子,这飞流直下的剧情,让我不禁汗落九天。
好人,就好得肝胆透亮,坏人,必坏得头顶生疮。这是生活吗?
我有个朋友,给这部电影打了五星。
他也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周围的人基本上被他分为两类:好人,坏人。他通常称好人们为“亲人”,坏人们则被他暗呼为“傻逼”。对“亲人”,他不惜肝脑涂地掏心掏肺;而“傻逼”,他不屑一顾冷若冰霜。
唯一让他尴尬的人,是他的老娘。他对她,有很多的不认同,但却无力把那俩字贴在老娘的脑门儿上,于是两个人的关系经年累月的别扭着。
这位老兄混得不赖,算是有头有脸的成功人士,将近四十,却一直单着。身边不乏仰慕者,他倒也来者不拒,可和每位女友都处不长。分手的原因十之有九是他对人家不满意,原因却五花八门:俗、虚假、性冷淡、心机婊、过于“奔放”等等。
因为家里人的关系,我跟他认识了也有二十多年,某种程度上他在我的心里也占据了一席之地,似乎我闭上双眼就能想象出他那在赤诚和冷淡之间自由切换的表情,于是,我心里的那个“他”,也不幸被我贴了标签,标签名曰“偏执位”。
“偏执位”是个心理学概念,来源于梅莱尼.克莱因。与它相对应的还有另一个概念,叫做“抑郁位”。顾名思义,似乎这两位都不是什么好词儿。
其实,也不尽然。
“偏执位”的全称是“偏执分裂位”。偏执意指对于世界的恐惧和焦虑,分裂则是解决恐惧与焦虑的手段。克莱因推定,婴儿在生命的最初阶段,是用偏执分裂的方式体验世界的,这个“世界”主要就是妈妈的乳房。
所谓“分裂”即把乳房分成好的和坏的,如果奶水充足喂奶及时,那它就是好乳房,它爱我,用奶水罩着我,我也爱它。如果奶水不足或者迟迟不来,那它就是坏乳房,它想害死我,我也恨它,定要灭了它。
为什么会有这样“分裂”呢?如前所述,是为了对抗内心的恐惧和焦虑。这恐惧和焦虑是从哪儿来的?克莱因承袭了弗洛伊德的观点,认为恐惧和焦虑源于婴儿的死本能,即婴儿敏感的觉察到了自己具有自我毁灭的倾向,因此时刻处于死亡的焦虑之中。
那“分裂”是如何对抗死亡焦虑的呢?这是一个有点复杂的过程。大致分为两步。
第一步叫做“投射”。如前所述,婴儿觉察到自己具有自我毁灭的倾向,可是,“自己要杀死自己”,这个想法太可怕了。想法可怕到难以承受时,调节机制就会应运而生。这个机制的运作方式在于:把自己不能接纳的坏毛病转出去。于是,婴儿自语:“想让我死的不是我自己,而是那个坏乳房”。这样,威胁就从身体内部转向身体外部,从而变得可避、可控,甚至可以战胜。
接下来是第二步,坏乳房被投射成假想敌之后,承载了来自主体的恐惧、恨和报复冲动。可谁都不愿意生活在一个只有恨和恐惧的世界里。于是,爱也被投射出去了:“除了那个恨我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坏乳房外,还有一个爱我保护我的好乳房。我也要好好爱它,回报它的温暖与付出。”
就这样,婴儿把自己置身于一个恩仇并蓄的江湖之中。好乳房,坏乳房就像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一黑一白,没有灰色地带。不仅如此,这种泾渭分明的状态还要一直持续下去,要时刻防止混淆,为什么呢?
因为主体恨那个坏乳房,要灭了它。(灭的方式可以是真的灭、在幻想中毁灭、从自己的世界中剥离、在心里掐断联系等等)可如果坏乳房和好乳房是同一个家伙,那灭了坏乳房,也就没了好乳房。这怎么下的去手呢?!相反,如果好是好,坏是坏,坏里不掺杂一点好,那么灭了坏的就丝毫不用担忧可能殃及好的,好的始终都在,它闪烁着圣洁的光芒,可以承载主体全部的爱与希望。
这种感觉是不是似曾相识?
好人,就好得肝胆透亮,坏人,必坏得头顶生疮。在这样的故事里,讲故事的人想必可以卸掉内心的重负,让自己义无反顾的爱,而不用担心所爱之人内含丝毫的杂质。而听故事的人也一样可以义无反顾的恨,而不用担心所恨之人(比如,《烈日灼心》里水库惨案的真凶)内涵丝毫人性之光,会把自己烧得心疼。
好了,尽管心理学修为有限,还是忍不住啰嗦了这么半天,您一定也心中生厌。那么,接下来开始说人话。
还是要说回那位被我贴了标签的老兄。婴儿长大了,长成了那位老兄。好乳房和坏乳房也摇身一变,成为了好人和坏人,或者按照他的说法,要么是“亲人”,要么是“傻逼”。
两大阵营,泾渭分明。
这样有什么问题呢?问题有三。
一是极易染上精神洁癖,发现瑕疵就把别人在心里拉黑。且一旦拉黑,就不大可能洗白。拉黑之后多半老死不相往来,就等于在自己的世界里把他(她)给灭了。关系常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仿佛时刻准备结束,果断而决绝。
二,基于第一点,“坏人”可能越来越多,“亲人”就变成了稀缺资源。人活在世上,都渴望亲密和关爱,于是为了留住这些“亲人”,他会护短,会强迫自己把对方“理想化”,会毫无原则的妥协,会在与“亲人”的关系呈现出令人惊诧的圆融和弱势。因此,在亲密关系里他没有办法舒坦自在的做自己。
三,当面对那些血缘意义上的亲人时,他可能有很多不满。但却无法像铲除“傻逼”那样切断与他们的关联。于是,纠结而痛苦。他可能会一咬牙一跺脚,在心里把那些人投入“傻逼”阵营,可道德谴责社会压力增加了维持这种状态的心力成本。可如果要尽释前嫌对他们温暖相待,心里那座冰山却又迟迟不化。
真是让人左右为难。偏执分裂位,有出路吗?
按照克莱因的观点,除了偏执分裂之外,幼儿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发展倾向,与分裂恰恰相反,即整合-把好乳房和坏乳房体验为一个整体。这个整体,不是绝对的好或者绝对的坏,而是时好时坏,好也是它,坏也是它。这种对世界的体验方式,被称为抑郁位。它是偏执-分裂位的进阶版,是一种发展得更好的心位,会让主体获益良多。
具体说来,在抑郁位之下,来自死本能的恐惧和焦虑会降低。因为你的假想敌不再是一个绝对邪恶的敌人,而是一个更复杂的存在,他虽然喜怒无常时好时坏,但并不是个绝对的坏人。
相应地,随着恐惧和焦虑的降低,想要把好人与坏人截然分裂的动机就没那么强烈了。这就意味着,在亲密关系里不再急于从好坏上给对方定性,然后根据定性的结果采取截然相反的态度。而是对对方有更大的包容度、更宽广,关系也会相对的持久和稳定。在处理与原生家庭的关系时,主体也不会过于执着于过往,可能更灵活更从容。
不难看出,通过抑郁位体验到的世界可能更加的真实,也更人性化。
可是,既然叫做“抑郁位”,抑郁从何而来呢?随着主体与对方关系日益亲密和稳定,对方对于主体而言的不可替代性会日益增强,主体会越来越依赖对方。但是,对方作为一个好坏综合体,其坏的一面并未消失,他(她)仍然可能给主体带来挫败、失望、痛苦和伤害。一个在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可能带给你的伤害要远远大于那个可有可无的人,此其一。
其二,在伤害之下,必会生出了断之心。可是,此刻要割舍的不再是个单纯的恶人,而是一个曾与你患难与共给过你温暖与关爱的亲人,痛何如哉?你恨但却下不去手,好不容易下了手,却又忍不住后悔懊恼,想要去弥补、挽回,想要重新修复。此刻,如果对方已经另结良缘,又或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岂非平添折磨?
当然,如果双方都有修复之意,倒可成就一段佳话。昨晚,在中国之星上看到许志安。此刻,不禁想起了他和郑秀文。两个人一路携手走过人生最美的时光,情比金坚的过往却难敌彼此“坏”的消融。分手之后,却始终难以放下对方,于是,再慢慢走近,重新牵手再续前缘。
克莱因认为,“儿童对于自己修补能力的信任,对于她能否维持抑郁心位是至关重要的。”成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相信自己爱的能力,就会在关系里更自信、更顽强、更不容易轻言放弃。
在关系里,基于对方“坏”的考验无处不在,这是“抑郁性焦虑与内疚的持续来源”,也意味着对于修复“永无止境的需求”。这就决定了我们每个人都像郑秀文和许志安,不断上演着恨、破坏、懊悔、修复的戏码,而修复能力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提升。“因为爱和恨永远都会出现在体验中,所以抑郁性焦虑是人类存在中恒常且核心的特征。”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抑郁位是稳定和恒常的心理状态,“在一些重大的丧失、拒绝和挫败时刻,个体会无可避免的回到偏执-分裂心位和躁狂性防御提供的安全中去。”
此处的“躁狂性防御”指的是,个体为了避免自己受到伤害,会努力消弭客体的不可替代性,不让自己依赖于任何特定的人。父母、兄弟、妻儿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个体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从感情的羁绊中解放出来,自由来去无牵无挂,却透着一股自欺欺人的悲凉。
偏执-分裂心位则另辟蹊径,通过将“坏人”从自己的世界里彻底的否定、剥离让自己摆脱痛苦,同时,在心里辟出一块纯净高洁之地,以便留驻那想象中的完美之人。在此人身上,寄托了主体全部的爱和归属。有了这份寄托,主体便可以义无反顾的对那个坏客体施以恨、愤怒、隔离、切断乃至破坏,并丝毫不用担心会波及那个好客体。
很多情侣分手之后,便恩断义绝,甚至视对方如毒蛇猛兽,也许这正是偏执分裂位的写照:通过把对方彻底的黑化给自己痛彻心扉的伤口止血;通过把那个人从生命中彻底的剥离、异化来重建自己脆弱的安全感;仿佛所有与痛和伤害有关的体验都被封印在这段失败的关系里,不会殃及其它的美好。
综上,可以看出,抑郁位和偏执分裂位作为我们体验世界的两种形态,并存于我们的内心之中。有些人可能以偏执分裂位为主,就像我的那位老兄,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流向抑郁位的可能。有些人则以抑郁位为主,但这也不是最终的归属。生命无常,面对惊涛骇浪,暂时偏安于偏执分裂之隅,竟也不失为一种救赎。
处在关系中的我们就如同在海上行舟,暗流涌动,无时不处于颠簸之中,不小心一个巨浪来袭,就会被打回岸边,那里温暖干涸,却终归不是久留之地。
但是,即便明了抑郁位更适合于平稳踏实的生活,但偏执分裂的方式却更洒脱更快意,让人欲罢不能。
不是吗?和男友吵架时,难道没想过一走了之,把这个人从自己的生命中彻底拉黑?孩子顽劣时,难道没有咬牙切齿狠话出口:“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偏执分裂就在这闪念之间腾挪而出,却又在片刻之后消散于抑郁位的清净与柔忍之中。
当然,也有被伤得体无完肤心如死灰的时候,天大地大,却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地。在苍茫的天地间,懵懵然无所依傍,只能自己抱着自己轻声饮泣。这时候,也许恨不得,把整个世界拉黑。就像1926年,身负丧母与丈夫背叛之痛的阿加莎.克里斯蒂。
她顺应了自己的心,让自己神秘失踪,拉黑了整个世界,尽管只有十一天。
她的失踪原因至今成谜,偏执分裂位只是我看待此事的一种视角而已。在我看来,偏执分裂位、抑郁位,这些晦涩难懂的心理学概念对于我们每个人的意义,也恰恰在于提供了一些觉察自己的新鲜视角。
我们可以借着这些概念的内涵重新审视我们为人处事的方式:
那些被我们拉入黑名单的人真的没有可取之处吗?
在亲密关系中,我们是否动辄就会生出一走了之的念头?在这念头的背后,是否隐藏着对自己的不自信,不相信自己有足够的爱与修复的能力?
我们渴望平顺安宁,可世事难如人意,雨打风吹后,我们沮丧、痛彻、切断关系、了断过往,然后又悔恨、想念,重新修复,这样的抑郁苦旅也许就是生活的常态,我们能否安然于其中?
一次次在感情中受伤,虽越挫越勇却始终等不到春暖花开,绝望之中感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就由着自己任性一时吧,至少还有自己,可以紧紧抱着自己。
但是,也别把心门关的太紧,总要留条缝给那位迟来的有缘人吧。
昨晚,看中国之星,当杨乐那苍然悠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泪流满面?彼时,我知道自己正沉浸在一种纯粹的美好里,并处在不可救药的偏执分裂位中。
本文加引号的部分摘自《弗洛伊德及其后继者》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