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强的母亲

【这是一篇旧文章,5月14号母亲节快到了。1999年母亲在脑溢血后摔倒骨折坐在轮椅上已经20年。大约八年前母亲进入长时间昏睡状态,最近几年已经认不出一直侍立在身旁的女儿。母亲叫李峰,1933年生,85岁。牙口好,胃口好。一辈子奋斗,独立不依。她老人家是一座真正的山峰。】


2016-11-22 11:50:253

1.

我的母亲今年84周岁了,老人家二十年前就中风,左侧身体偏瘫,后来摔倒右侧的腿骨折,如今在轮椅上已经坐了将近二十年。大约十年前,母亲因为青光眼基本看不见东西,大概是因为眼疾,五年前母亲突然不能够正常说话,以后也就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身边的人逐渐不认识,最后连她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伴也认不出来了。我有时候在她的手上写出我的名字,她会很认真听我说,然后告诉我们,她也有一个儿子,名字也叫小四儿。她很认真的告诉我,她的儿子很好,现在人在远方,做了教授,很有出息。

因为在轮椅上已经坐了将近二十年,老太太现在基本不运动,睡了吃吃了睡,身体很胖,有时候我会拿起母亲年轻时候刚与我父亲结婚的照片,看到她当年那么苗条,那么消瘦,也那么美丽,就觉得人生怎么是这样?!

老太太今年84岁了,但是仍然残存着她当年的美丽和坚韧,满口整齐的白牙,一个没掉,内脏器官运转完全正常。照这个样子,如果没有意外,老太太可能活到九十以上。

2.

母亲和父亲是在1956年结婚的。听父亲讲,1956年之前部队系统不允许团或团级以下干部结婚。当年刚刚进城天下还不稳,随时准备打仗。1956年政策刚刚放开,允许团职以下干部结婚。父亲当时在长沙读军校,上尉军衔。母亲听说父亲的人才好,就托了中间人找父亲。双方后来通信几次,母亲就自己买了火车票,带着家乡开具的结婚证,只身到长沙见父亲。下了火车,母亲自己找到了长沙步兵学校,门卫把父亲叫出来,父亲见到母亲,母亲说:我就是李峰,要跟你结婚的那个。两人就在简陋的招待所里完婚。

那是父亲第一次见母亲,当时他们事实上已经结婚,有结婚证。老年的时候父亲请讲起这段故事,脸上洋溢着笑容。他与干练的母亲从此一直生活了一生。

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时候,是家乡的乡村女教师。后来随军,丢掉了过去的职业,就一直承担家庭主妇。如果当年的机遇好一点,母亲实在能做一番事业出来。

母亲在娘家那边是独苗,没有兄弟姐妹,后来领养了一个弟弟,也没有长成,所以姥姥姥爷母亲从小是当做儿子来养。当年在乡村的时候,家里家外都是母亲打理各方面的人事关系。母亲远不是一个圆润的人,往往抓住道理,抓住主要矛盾,会忽视其他的一些细节,做人讲理,但是厉害。不仅家族里的事情她可以拿主意,而且父亲这一边的事情也是母亲拿主意。爷爷奶奶这一辈的人都对母亲伸出大拇指,但是兄弟妯娌之间却指指搡搡,积下的怨言不少,但每每不敢公开跟母亲讲论。相反兄弟妯娌之间发生问题,也往往请母亲出面裁定。母亲往往做事不饶人,嘴上也不饶人,得理不让人,但家族里的是非长短都是母亲定。

耿直的父亲后来在部队特别是到了地方,仕途一直不顺。母亲与父亲在仕途问题上一直没有过任何争论,尽管在家族关系上,母亲往往充当恶人,得罪了不少。1976年,父亲从部队转业回家乡,母亲知道部队里有人欺负父亲,转业的时候跟父亲所在的部队机关大闹一场,指着司令员政委的鼻子骂娘。回到地方一家企业以后,父亲并不适应地方官场运作,又被人下放到乡村,母亲也从机关幼儿园被开除。这样不公平的事情,父亲按照组织原则都承受了,但母亲不能够忍受这样的不公平。有一年冬天的时候,母亲堵到工厂的党委书记办公室,抄起当时取暖的火棍。书记夺门而逃,母亲举着烧火棍满厂区追打党委书记。后来这一件事情一直被传为当地的"美谈"。

3.

家里单靠父亲一人挣工资,五个孩子正是能吃的时候,母亲毅然承担起全家的经济重负,撕下脸皮,在街上开始卖冰糕,后来开始卖卤的鸡肉猪肉。全家的经济状况因此缓解,但母亲的身体也是在这个周期能垮下去。因为饮食不正常,一度切除了2/3的胃。母亲在做商业的时候,在茶房酒肆之间,跟那些下三滥的人在一起竞争,母亲适应得很好,从来没向我们抱怨过,经常眉飞色舞,向我们讲起她如何收拾那一帮人。我没有问过,但是现在想来,母亲当年的性格,应该也会缺斤短两,欺诈过顾客。

后来我们兄弟姐妹远走高飞,母亲身体精神日渐颓废。到了六十左右的时候,突然中风。有时候老人家也嘴里骂骂咧咧,说我们兄弟姐妹不孝顺。但后来就不怎么多说话了,脑子还很清楚。老太太会写字儿,那时候家族里的人来人往,她都会写在一个小本子上,经常温习,我们有时候记不起的事,而记不起的电话号码,老人家都可以告诉我们。这辈子如果老人家做了官,一定是个厉害角色。

晚年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凑了钱,给老人家买了房子。老人家脾气大,跟哪个媳妇都住不在一起,他们单独住,他们也舒服。有一次隔壁的小区建起了高楼,高楼在南侧,正好挡住了阳光。母亲坚决斗争。老人家不相信所谓法律途径,而是靠自己斗争。老人家让孙子把自己推到施工现场,挡住施工车辆,迫使施工方向她交纳了十几万的赔偿金。母亲斗争态度十分坚决,以至于家里的父亲和兄弟都劝母亲退步的时候,母亲非常坚决:这个房子现在是在我的名下,你们无权说三道四,我要多少就是多少,这事情我说了算。母亲是在已经偏瘫了的情况下,在轮椅上,争取自己的权利,拿回了将近20万元的赔偿。

4

母亲现在长时间坐在轮椅上,长时间在床上睡着,一天中间清醒的时候并不多。吃饭的时候,老人家喜欢把桌上的餐巾纸,1块1块的折叠好,藏在掖在自己的怀里。我们有些时候就逗她玩儿,把餐巾纸藏起来。老人家偶尔发怒的时候,训斥我们,仍然能把道理讲得头头是道。

老太太到现在已不再是当年远近闻名的厉害人。家族里现在一旦有什么事儿,大家还是想到当年的母亲,要是她还清醒着多好。

有时候我想,母亲在美国生活可能更适合,一辈子老人家讲道理,不怕任何对她的攻击和压力,从来不指望政府或别人帮,敢于自己维护自己的权利。我们孩子们都做不到。

5.

母亲这样斗争的一生,一直在做她自己,从来不看别人的脸色,光明磊落。到今天老人家年岁大了,脾气温和了,但偶尔露峥嵘,仍然是她自己的做派。

母亲一辈子是一个小人物,但够得上是一个大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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