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壁一骑消失了,在那天下午。
那天下午卧病已久的一骑的精神格外好,连带着总士的心情也愉快起来,又恰逢秋高气爽的天气。鬼使神差地,一向死板地遵从远见医生医嘱坚持让一骑在病房休息的总士在一个月以来第一次松口,答应用轮椅带一骑出去转转。
一个月来第一次出病房透气,一骑的心情显然比总士更好。总士缓慢地推着轮椅,听到了轮椅上一骑嘴里啍着的,不成曲的小调。
于是他忍不住也微笑起来,"心情不错啊?"他听到自己这么问,口气是难得的轻松。
"是啊,"总士看到那人那双鸢色的双眸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口气里也少有地带上了些许撒娇的意味,"因为总士总算答应带我出来了嘛。"
"以后乖乖吃药,精神好的话就带你出来。"总士听到自己是这么回应的。话刚出囗,他便有些懊恼,一骑的免疫力很差,就算精神好也该在病床上休息,而不是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出来———然而面对今天的一骑,总士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拂了他的意的话。
"我一直有好好吃药啊。"
一骑有些委屈地说着,不过㫌即就被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色吸引了注意。
"好美啊,天空。"
总士听到他发出了,细微的赞叹,面对着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的,Alvis外的天空。
"嗯,很美。"
他听到自己也这么说———明明平时都没能有特别的感觉的,然而今天他却衷心地认为天空很美。
"这就是所谓,乐园的天空吧?"
总士又听到一骑这么说,那个人正,近乎贪婪地用双目索取天空的美景———虽然想必他比谁都明白,那所谓天空,只是虚伪的伪装镜面罢了。
不,也许正是因为明白才能这么说吧,总士在内心里微笑了起来。
只存在于这里的,虚妄而又真实的乐园,唯一的,尚能够让人类自由飞翔的,囚牢一般的天空———即使获得了再强大的力量,他们能够真正拥有的一切,也只是这些而已。
"那么,想去哪里转转呢,要回家看看吗?司令今天没有执勤。"
"嗯,好啊。爸爸会吓一跳吧,我擅自从病房跑出来什么的。"
一骑轻轻地笑了起来,旋即,他像是被空气呛到了一般,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总士赶紧把手放上了一骑的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帮助他把气顺过来。
"还很痛吗。"
"不,不会。只是稍微没喘过气。"
那个人以一惯的笑容想要掩盖过去。然而总士却发现他偷偷把手缩进了长了一截的秋衣里。
"冷么。"
总士有些担忧,然而身上只有一件单衣的他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一骑保暧。
"稍微有点。回家拿件衣服加上就好了。"
一骑有些尴尬,明明以前的他是从不知寒冷为何物的……然而现在却……
像是要甩开自己纷杂的思绪似的,一骑甩了甩头,又恢复了一惯的浅浅的温柔笑容。他抬起头,对上了满是担忧的,总士的视线。
"比起这个,总士的难题来了哦。搬得上去吗?我家门前的台阶,还挺高的哦。"
总士愣了一下,抬起了视线,这才发现自己推着一骑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真壁器屋的附近。
"别小看我啊。"
唇边不觉溢出一丝笑意,总士把一骑腾空抱了起来。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袭击,一骑发出了,小小的惊呼,不过旋即他又笑了起来,熟络地用双臂拢上了总士的脖子。
"总士只有在这种时候会很有办法呢。"
"说什么呢你。"
"因为明明平时总士笨得不得了啊,到了让人担心的程度呢。"
"我说你啊……"
总士无奈地叹了口气,但心中的幸福感却满满地涌了上来。
皆城总士只是这样就足够幸福了。他这么认为。
没错,只要你还在,皆城总士就足够幸福了。
他在心中默念着,不知觉加紧了拥抱怀中人的力度。
真壁司令明显对儿子的出现感到惊讶,却没有责备擅自把自家儿子带出病房的总士,只是无言地从总士怀里接过了一骑,然后邀请总士进屋喝茶。
总士在面对这个与自己关系复杂的长辈时总有种微妙的心理,一方面他是自己的法定监护人,又是Alvis中的上司,另一方面他又是恋人的父亲,虽然他与一骑从未公开过恋情,但想必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司令是怎么看我的呢?
总士经常不由得会这么想,而这次他也一样,像是为了避开真壁史彦一样,自告奋勇地再度下台阶去把轮椅搬上来。
然而一骑却明显没有在家里长呆的意愿,在总士耗费了十分钟(虽然有八分钟都是特意留给一骑与史彦说话的)总算把轮椅搬上了台阶后,看见的是披着自己大衣笑盈盈地坐在门口等待自己一骑。
"不打算多待一会吗?"
"不用了,好不容易出来,想多去几个地方玩。"
一骑笑着,拎了拎大衣的衣领。
"总士的大衣,我借一下哦。"
"送你也无所谓。"
"不,那样就成我的东西了。"
"不是我的就不行吗?"
"嗯,不是总士就不行"
"你啊。"
总士与一骑同时笑了起来,然后总士再度把一骑抱了起来。
"那么,司令,我们走了。"
"爸爸,我出发了。"
真壁器屋里是久久的沉默,很久之后总士才听到史彦低沉的回应,然而他没有起疑。
"一路走好,一骑。"
这个父亲最后这样说了。
之后总士推着一骑,又去了很多地方,学校,神社,一人山顶,只要一骑开了口,总士就一定会带他去。
但终于,这样的一天还是会结束的。所有想去的地方都去过了的一骑,向总士提出了,今天最后的要求。
"弹珠汽水?"
"嗯,想喝那个。"
总士今天第一次面对一骑的请求踌躇了起来。一骑想去哪玩还好,但是这种刺激胃部的东西……
"一骑……汽水有点……"
"不,一定要……九岁以后就再没有和总士一起喝过了……今天,一定要一起喝一次。"
"但是……"
"我也很羡慕啊,零央,彗,美三香他们……战斗完之后都会互相递汽水喝的,就连剑司都有送咲良小点心,远见和卡农也有甜品,只有总士你,一见我就向我灌难吃的同化抑制剂,连杯茶都沒有……"
总士用无奈而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明显在撒娇的自家恋人,选择了举双手投降。
"好吧……仅此一次,回去之后要乖乖检查。"
然后果然,在一骑的脸上看到了计谋得逞的笑容,他伸手,环住了总士的腰,将半靠在轮椅上的重心贴进了总士的上身。
"总士最好了。"
像小孩子似的,呢喃着。
今天的一骑,格外像小孩子。
如果平时也像今天这样多撒撒娇就好了,总士不由得这么想,手抚上了一骑柔顺的黑发。
"我推你去超市?还想吃什么自己选吧,仅此一次。"
然而一骑却摇了摇头。
"我在这里等总士,稍微有点累,只要汽水就好。"
"累了么……好,等我。"
玩了一下午了,以一骑的身体状况来看早该累了,想着速去速回的总士转过了身。
"谢谢你,总士,一直包容我的任性……"
身后传来了一骑的呢喃,再不是小孩撒娇的语气,沉重得令人悲伤。
"说什么傻话,一定要等我。"
明明,撒娇也没关系的……总士这么想着,尽可能用上扬的口吻说。
"也是呢,因为是总士。"
一骑轻笑了起来。
"嗯?"
"一路走好哦,总士。"
"嗯。"
……
———
"一骑?"
那里没有任何人。
———
等到总士再回来的时候,真壁一骑已经消失了,留在那里的,只有空空的轮椅,和皆城总士的大衣,仿佛真璧一骑这个人,不曾存在于此。
真壁一骑消失后已经第三天了,龙宫岛上的驾驶员们全员出动寻找真壁一骑也已经三天了。所有人都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停下,只因他们的战斗指挥官还坚信着,那个人还存在于龙宫岛的某处。
"够了,皆城君。"
最后阻止了皆城总士疯狂的寻找行为的,是远见。
"已经够了,皆城君。"
洞晰一切的少女,是驾驶员里唯一没有去寻找真一骑的人。她以一种悲哀而愤怒的眼神凝视着总士,口气却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无波。
"为什么?远见,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可以理解我的……一骑他现在……"
然而三天不眠不休的战斗指挥官没能从少女眼神中读出任何东西,只是急急地述说着。
然而少女只是粗暴地打断了他。
"如果是你的话明明应该明白的,皆城君。"
少女近乎冷酷的语调下是颤抖以及拼命掩饰的哭腔。
"一骑君已经哪里都不在了这种事情
如果是你的话明明应该明白的。"
少女的眼睛红了。
明明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明白的。再怎么说一骑没有在轮椅上留下星尘也好,还存在于某处也好,都只是脆弱的辩解,虚幼的妄想罢了。
你的话,应该明白的。
皆城总士愣住了,却不是因为远见的话语。
脑中唯一的想法只是,啊啊,我又把远见弄哭了。
因此他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睛里也流出了晶莹的泪滴。
————
啊啊,他本来是最该明白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
真壁一骑的葬礼在他消失后的第五天举行,然而皆城总士只是呆望着那张照片上黑白的淡淡微笑,始终没有回过神来。
真壁一骑没能留下任何东西,没有遗体,甚至没有破碎的星尘,尘归尘,土归土,能够放进那冰寒的灵柩的,竟然只剩他那件十四岁一切开始时穿的,Alvis的制服,真壁司令镇重地将那套衣服放进棺柩,面容严肃犹如每一次他下令让Mark Sein出击。
只不过这次他的儿子再不会回来罢了。
小小的灵堂里挤了不少悲怮地前来悼念的人们,然而皆城总士却是其中最冷静的人,犹如毫无干系的旁观者,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前来为王牌驾驶员送行的人一一在那张挂着那个人浅笑的照片面前鞠躬而后转身离去,表情空洞而麻木。
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他看见许多人都流了泪,卡农哭得近乎昏厥,远见扶住了她,眼中亦满是悲怮。他还看见司令,那个比谁都坚毅的男人,眼眶湿润,掌头颤抖。
唯独他没有感觉,他没有流泪。仿佛那是他人的葬礼。
浑浑噩噩地将那张照片送入祠堂,总士想要转身离去,然而真壁史彦却叫住了他。
"总士君,稍微,来家里一下。"
皆城总士愣了一下,近乎麻木地选择了顺从。
……
"希望我,住到司令家里去?"
总士捧着手里泡的茶,疑惑不解地重复长辈的提问。
"啊,我是你的监护人吧。"
确实是这样子没错,总士点了点头,迅速在脑内过了一遍真壁司令的资料。
"但是……"
司令的儿子今天才刚去世,自己住进来怎么也不合适……说起来,今天自己似乎还参加了司令儿子的葬礼来着。
近乎麻木地,皆城总士这么思索着,想要拒绝史彦的要求。
"您儿子##今天才……"
他顿住了。
……司令的儿子……名字是……
"总士君。"
真壁史彦悲哀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孩子。
"一骑,已经不在了。"
啊啊……
"你是,明白的吧。"
啊啊。
""一骑已经不在了。""
远见的话与司令的话重叠在一起,犹如钟鸣一般响彻在皆城总士的耳边,无情,深重地打碎了皆城总士最后的幻想。
皆城总士痛苦地弓起身子,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呻吟。
啊啊,他是知道的,那个人不在了。
尽管再怎么自我催眠也好,自我欺骗也好,那个人还是已经不在了。
一片冰寒之中,他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掌抚上了自己因痛苦而弯曲的背。
啊啊,那是那位长者的,温暖的手。
也是那个人父亲的,温暖的手。
他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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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一直在这里的哦,总士。"
"只是你得向前走了,去未来。"
"只要你仍然铭记,我便不曾离去。
"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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