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我是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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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我读到余华的《活着》,他在日文版的自序中,引用了但丁《神曲》中的一句诗“箭中了目标,离了弦。”他说,这诗句的神奇之处在于但丁改变了语言中的时间顺序,让我们顷刻间感受到了语言带来的速度。

我看到这段话,心跳加速,手心发热,在我看来,诗人和文学的神奇,创造了句子和细节的神奇,也完成了表达和刻画的神奇。要不是看到但丁的这句神语,到现在,我也没法描述我经历的那一瞬间的神奇。

这么多年,我能写出的只是,那是一种神奇的巧合,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宿命般的安排,是一种鬼使神差的无法逆转的力量。

那一瞬间,那快如闪电的一瞬间,我总是没法精准地说出,它就那样发生了。现在总算可以这样描述了:“弹丸中了目标,离了弓。”

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种速度,就是这种神奇,当弹丸打中二宝的眼睛,二宝捂着眼睛大喊一声时,我才在惊慌失措中明白,弹丸已经射中了目标,已经离开了弹弓。

多年后的今天,我坐在这里,合上《活着》,回忆当年,回忆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瞄准,百分之百的瞄准。

二宝是我的邻居,准确地说,是我初恋男友大宝的弟弟。时间是仲夏,我和大宝正在他家门前的土坡上坐着歇晌,二宝兴冲冲地从大街上走进小巷子,看见我们就大声叫喊:“霞姐,看我刚得的宝贝。”

我抬头朝二宝看去,他像是穿了件白短袖衬衣,但扣子没扣,两片衣襟向后飞着,裸露着胸脯,他的右手正举着一个弹弓向我示意,白白的木杈,玫红的皮筋软软地垂着并随着他走路的节奏来回晃荡。

我随着他的叫声站起了身子,他快步走过来,我也迎了几步,他把弹弓往我手里一塞,边拽起衣襟擦汗边说:“你试试,我五叔刚帮我打磨好。”

大宝也凑过来了,从我手里拽过弹弓说:“我先来试试。”二宝一把抢过来说:“新的,让霞姐先来。”说着,他又从裤兜时摸出一个小弹珠和弹弓一并递给我。

我有点不知所措,从来没玩过这东西。

大宝说:“你就给二宝开一下弓吧,随便对着哪儿打一下,反正也打不中。”

我拿过弹弓,拉着皮筋比划了几下,二宝边往后退,边说:“霞姐,往这边打,错过我家的大门就行。”

我朝着二宝后退的方向瞄去,挺正式地放上弹珠,右臂使劲往后一拉,手下一滑,就听见二宝“哎呀”一声蹲在地上。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僵住了,大宝快速地冲了过去,二宝双手捂着眼睛叫喊,指缝里渐渐渗出了血。

大宝冲还在那儿呆站着的我叫道:“还不快去保健站叫医生!”

我的心揪得紧紧的,路也似乎走不动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气喘吁吁地跟在德生伯伯身后跑回来。二宝还在不停地呻吟着,我不敢看他的脸,其实,他被人们包围起来,整个小巷子似乎都挤满了男男女女的人,我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人们自动为德生伯伯的进入分开一条窄道,随即又很快地合拢。

我的父亲也闻讯赶来了,看见我呆站在人群外,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拨拉开人群挤进去了。

我忽然头晕得厉害,靠着大宝家的大门蹲了下去。只听得人们嘈杂的叫喊和杂乱的脚步声。然后又看见母亲和哥哥也来了,哥哥还背了个不大不小的背包。

周围慢慢地安静下来,母亲过来拉我说:“回家吧。”父亲和哥哥还有大宝陪着二宝进城了。德生伯伯只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让二宝吃了一点止疼的药。

我只觉得头晕腿软,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张新弹弓。听母亲后来说,我脸色刷白,眼神呆滞,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上午,大队接到了我哥哥打来的电话,他们一行已经辗转到省城眼科医院了。二宝的右眼睑被打伤,眼球大面积充血,出血情况还有待进一步观察,视力估计会受影响,但眼球应该是保住了。

这些消息都是我在一周之后才慢慢了解到的。从那天午后被母亲搀回家,我就水米不进,发起了高烧,昏睡了好几天,谁也不敢在我跟前谈起二宝的事。父亲三天后回来了一趟,又筹措了些现钱,当天就又赶去省城。

据母亲说,父亲本来是想把我一并带去省城的,但母亲看我病得不轻,不想再刺激我,就坚决地制止了。父亲直骂我和母亲不懂事,但也最终依了母亲。他说:“人家二宝都说让转告霞姐,让她不用难过,结果,她倒好,躲了个十万八千里。”

一周内,消息不断传回来,除了眼睑,角膜也有破损,视力可能会大幅度下降。

我的高烧慢慢退了。这几天,母亲一直在跟前开导我,让我不要太难过,其实,我根本不是难过,我已经没有了思维,只是想睡觉。

出事后第二周,母亲把我拉起来,她买了水果、罐头的,让我去看看大宝、二宝的父母。我一个人不敢去,但母亲说,因为有大宝和我的这层关系,她反而不适合陪着我。她说,晚辈去了好说话点儿,任打任骂你听着受着就行。

去之前,我其实不是怕,只是难过和悔恨。但是,见到大宝的父母,我却害怕了。

他们俩眼睛熬得血红,有气无力地坐在小板凳上,炕上摊着枕头和单子,家具上落满了灰尘,看见我进来,冷冷地一声不吭。我把带过来的东西放在锅台上,想帮着收拾一下家里。伯母一把抓住我的手,大声说,我看你长得一双什么样的手,是不是把刀纹?还没进门就祸害我们家了。

我吓得赶快抽手,伯父又狠狠地骂了我一通:“你还有闲心在这儿虚客套,不去医院照顾我儿们去。再让我眼皮底下看见你,见一次骂一次,还不快滚。”

我逃也似的跑回家,母亲看我的样子,知道是吃了苦头了,就说:“人家没好气,很正常,你明天也去医院吧。顺便再带点钱过去。让你爹回来歇一歇。”

第二天,母亲又东挪西借了2000元,催我上路。我其实最怕面对的是大宝,遇上了这样的事,他会怎么对我呢?

果然,见到大宝,他一脸的憔悴,哥哥和父亲那时到酒店休息去了,只有大宝陪着二宝在医院。二宝睡着了。大宝一把扯着我的衣服把我拽出病房:“你怎么才来?出了这么大的事,躲能躲得过?”

我心里一阵难过,咬了咬嘴唇,说不出一句话,眼泪不住地呛进嘴里,一阵又一阵的咸涩。

冷静了一下,我对大宝说:“你也去歇歇吧,我来看着二宝。”

大宝狠狠地盯着我:“有个什么破东西都宝贝似的爱给你看,这下眼睛瞎了,真是自找苦吃。”

我不敢相信:“你说什么,他的眼睛会瞎吗?”

大宝冷冷地说:“你还以为呢,视力肯定是不行了,医生说了,感光都不知道能不能。”

我刚来,听不懂这些术语,情急之下只能一下子冲进病房,想当面细看一下这么些天来,我始终不敢面对的那张脸,想看看他的眼睛。

但是,二宝睡着了,他被纱布割裂得面目全非。我呆呆地站着,双腿灌了铅似的不能往前挪一步。大宝也跟了进来,叫了声:“先出去吧。”

我“哇”地哭出了声。

“霞姐,”二宝被惊醒了。他冲我伸伸手,要坐起身子。

我赶忙走上前去,示意他别动。我看清了他的脸,左眼还好好地,带着笑意看着我。

“霞姐,你看,我没事的,眼珠子没事就好,我没变丑。”

我眼泪虽然止不住地往下掉,但还是点头露出了微笑。

二宝说:“霞姐,你看看我就回去吧。一个女孩子家,在外吃住也不方便。回去告家里人,我没事的,啊。”

大宝在一旁不耐烦了,“行了,行了,别假装硬骨头,医生一开始说让你做手术时,是谁吓得直哆嗦来?”

二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不没做吗?要摘眼球谁不怕,留个窟窿多难看!”

我笑了:“什么时候了,还老顾好看不好看呢。”

二宝说:“哥,你带霞姐吃点东西去吧。”

大宝说:“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还是我们照顾你吧。”说完,大宝带我走了出来,还不忘挖苦一句:“就爱在女孩儿面前逞能,这几天也没见他笑过。”

我有点不好意思,说:“人家病了,你都不体谅一下,当面冲他干吗?”

大宝又火了:“我一个星期没休息了,本来着急上火,还得照顾你爸和你哥的情绪,我容易吗?真是的,惹了事都不识趣点。”

我拉了拉大宝的手:“知道了,你不容易,我这不来了嘛。”

原来以为天大的事,其实直面他了,也就是这样了。接下来的几天,看着二宝慢慢地好起来,父亲也先回去了。没过几天,大宝和哥哥也要回去休息一下。我陪着基本能自理的二宝又呆了一周。

二宝的眼睛恢复得很好,纱布也慢慢地全拆了,只是还要不停地输各种液体,以防止感染。

我多次问二宝,你的右眼能看到我吗?他说,能啊。但经过几件事之后,我知道他是骗我的。我给他递到右手的勺子,他总是不能很快地准确对接过去,有时候还会碰到我的手,然后他的脸不自觉地红了。

我看着二宝的样子,心里又担心又羞愧。我去请教医生,医生肯定地说,没伤到玻璃球已经万幸了,但他的视力肯定是没指望恢复了。

我心里有一丝绝望,又满怀感激,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二宝恢复光明,我更不知道怎样表达我对他的感激。

二宝似乎知道了我的心思。对我说:“霞姐,我看见你就开心,没有了视力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变丑吧。你就是我的眼,看见你我的心就亮了。”

我慌了,因为这句话,我提前离开了医院,我想回家好好地静静。

这么多年了,二宝的话依然清晰地响在我的耳边,这么多年了,我真的成了他的眼。

因为弹弓事件,大宝父母坚决反对,我和大宝无奈分手了。两年后,二宝带着厚重的彩礼正式登门求亲,我做了他的新娘。

无戒365极限挑战营 第48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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