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公寓时已是柏林的夜里,推开门后一看,嗬都是中国人,便开始吧啦吧啦甩母语了,直到三句话以后发现她们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又一脸似懂非懂后,我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想当然了,互相问了国籍后,哟呵,凑齐了一盘亚洲女子天团。
后来我们在客厅座谈了很久,一个多小时的对话让我觉得昏昏欲睡,看着不断向我问问题的韩国姑娘,我心想查户口也不会问到这么多吧。日本女孩很安静,是那种你问我就答,此外不插话的类型。于是在相遇的第一夜,我们互相摸清了底。韩国姑娘Jeong22岁,从德语系转到艺术系,来这儿是交换。日本姑娘Megumi19岁,来这儿是为了申请洪堡大学的本科生,德国历史专业。她自学德语三年,德语讲的极好,让我这个科班出身的有些自愧不如。
韩国姑娘是整场对话的灵魂人物,不断抛问题的她让我头疼,她的英语口音也让我耳朵疼,每次和她讲pardon后看她一脸认真解释甚至用手机词典给我看的模样,我怎好意思打断她…虽然我一心想着收拾行李洗澡睡觉。
就这样,在新城市的第一夜我过了12点才睡下,还来不及在心里总结一下对两个室友的第一印象,身体就已经二话不说把我拽进了梦乡。
第二天情况有变,让我对Jeong有了微词。回来很晚的我一进门就被她围住,和我讲说她们今天有把公寓打扫一通,很显然我错过了这个环节,但是事先我们没有约定好今天一起大扫除的啊!我完全不知情,只感觉自己被冤枉了,她用英语和我讲了两遍,神情还挺严肃,让我觉得自己弱弱地像个不负责任的室友,我只得陪着笑脸解释加道歉,但又觉得自己没什么错,心想这才第几天呐就开始有撕的倾向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日本人什么都没说,直到第二天我和她一起做地铁时,我谈到此事表示抱歉,她风轻云淡道:u can du what u want.还好。没有两个人一起得罪。
Megumi这个姑娘,年纪虽小了点,但是自我管理能力超强,我记得有一天在坐地铁的路上我问她晚上要不要一起玩点什么,她和我一本正经地讲她需要独处的时间。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在晚上翻冰箱找食物的时候常能看到她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埋头读书,早晨坐地铁时Jeong忙着回复Line上的消息,我不出声地观察形形色色的德国人,Megumi则捧着一本英文原版小说。她简直是一个杰出的代表,在时间管理和自制力这方面,但是作为室友,好像又缺少了些人情味儿。我和Jeong都是那种分享型人格,大家买了好吃的就一起来吃,Megumi从来不会主动要吃我们的零食,也从来不offer我们她的食物。她大概是独立、冷静、理性的化身,印象中,我和她只有一次长谈,但是一次很舒服的畅谈。
那天晚上她去参加电影之夜,是学校组织的一个活动,这次换一向早归的她很晚才回。我那天忙着给周末的捷克游做攻略,就在客厅里一直浏览之前下到pad里的资料(因为我们的公寓没有网!),等她回来的时候,我的攻略差不多也做完,两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我就说,既然心情这么好,那我们就来聊聊天吧!没想到一向不热衷于girlish活动的Megumi爽爽快快地坐了下来。
Megumi呢,在这场大型聊天活动之前一直是我室友,在这场大型聊天活动结束后变成了我心里的小公举。我们从电影之夜聊起,她告诉我去的人很少而且放的电影很无聊,后来又开始说起人生与理想,我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她来柏林是为了申请大学,她要来这里读她喜欢的专业,德国历史。我和每一个人聊天的时候,只要聊到专业我一定会问人家喜不喜欢学这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执念于此,可能我潜意识里认为,如果这个人选择专业的动机是因为喜欢,那么和Ta做朋友会比较舒服吧?
她丝毫不打扮自己。她永远素面朝天,让小痘痘们尽情暴露在公众视野前,马尾永远扎得很低,松松垮垮地落在背上,最女生的一件衣服是一套格子连衣裙,多数时候她穿白衬衫和牛仔长裤,身材也不是很标致,一幅无框眼镜永远结结实实地卡在她的鼻梁上。
总之,她和我想象中的日本女孩子反差太大了。
我被自己之前所有的各种stereotype骗得太深了。
但她也有一颗少女心,扑通扑通地跳,特别是当我们谈到恋爱这个女生聊天里永远谈不完的话题。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都19岁了,可是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我此刻特别像个有成就感的大人,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诉她,我19岁的时候也没有呢,不用担心。我们后来聊得东倒西歪,我说起在因特拉肯差点被人骗炮的囧事,说起自己的后怕,她说起她在某次聚会上被一个喝醉的男生一口酒气地吻上去,说起她那时的尴尬。
我们都哈哈哈笑了。这么美好的夜晚,没有酒也可以聊得很醉人。
Megumi德语讲得倍溜,英语讲得也好,丝毫没有日式口音。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拿德语讲话,现在回想起来,这可能是我在柏林讲过的最多德语的一个夜晚。
后来我看《少女时代》时忍不住想起了Megumi,不知道那个日本少女有没有如愿以偿地申请上洪堡,有没有在大学里开始向美少女进阶,不知道她有没有交到男朋友,同样的日子每个人用不同的方式经历着,她可能每天在研究普鲁士崛起,而我在把回忆写进公众号里。
Megumi后来搬走了,因为她要在柏林继续待一段时间,而我和Jeong就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后来的同居生活,基本上只有我和Jeong,可我在柏林哭过的一次半,都跟这个韩国妹子有关。
Jeong是典型的韩国妹,不化妆不出门星人,我们的洗漱间里属她摆的东西最多。她喜欢穿各种碎花裙出门,只要出去见人就绝不会戴眼镜,但事实上她卸了妆也很好看,属于有点圆乎乎的可爱类型,皮肤底子好得没话说,就算戴上眼镜,在我看来也只是增加萌度。
我和她之间,一开始还真的挺彼此看不上的。
除了之前说过的扫除事件,还有一起做饭风波。这也是第一周发生的事。Jeong要用厨房做饭,可是她不会点火(没有打火器,只有打火机),Megumi也表示不会点,于是Jeong把我找来,让我帮忙。我哪里敢用打火机,让我点火,还不如杀了我。说来也惭愧,长这么大我下厨房的次数用一双手就可以数过来。但是Jeong一脸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传递出的含义大概是这样的“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组织相信你,不要辜负组织的希望”。我于是牙一咬心一横,心想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在家里也不是没点过,虽然点的次数不多,但我能行!怀揣着对自己的盲目自信和紧张兮兮,我手一伸,拇指一摁,火苗倏地窜起,燃烧范围广泛,我的手指也在辐射区域内!我嗷的一声腾空而起,龇牙咧嘴表情痛苦,
Jeong也围上来视察伤情,我指了指手指上黑黑的一层说,嘿,我手指的汗毛烧焦了。(好在只是汗毛焦了而已,)
Jeong马上给我找来了芦荟胶,还亲手给我涂上,我不断地说“It’s OK”“I’m good”她才把我从厨房放走。我心想,这女孩心地还挺好,不像是故意为难我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韩国姑娘走的越来越近,可能是每早一起搭地铁转快轨的情谊,我终于适应了她的英语口音,她终于看出我是一个不回避扫除的正常室友,我们开始聊很多,都是性格鲜明感情充沛的俩丫头嘛,聊着聊着就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我们的暑期课程每周有一次考试,不管在几级别上课,大家都要经历这一遭。我从一开始就是带着浓厚的玩心来的,何况这个考试对于中国学生来说并不难,但对于Jeong不是这样的。她转了艺术系以后有两年不碰德语了,曾经学过的äöüß都还给了老师,但她又特别想考好,所以每次考试前,她都会温习好久的功课。她的温书标配是一瓶酒、一副大黑框眼镜、一包糖,她进入复习状态的标志动作就是甩开人字拖,一条腿盘起来,压在另一条腿下,不抖腿,不碰手机,只喝酒,也从来没听她喊过腿麻。
她是我见过的最能喝的女孩子。
后来我发现不管有没有考试,她都是每天买一杯酒,塑料瓶的,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准喝完。有一天差不多又是晚上这个点,Megumi不在家,她心情不太好地摇了摇酒瓶子,和我说这次考试又考砸了。
“这本来就是一次暑期课而已啊,考试成绩决定不了什么的。”
“可是我是来这交换的,德国这边也有学生到我的学校交换,如果考不好我会给学校丢脸的。”
她认真的模样让我噗嗤一笑,我们还真是亚洲学生呢。
她后来告诉我,其实还有一个不高兴的原因。
“我很想家人,我在这里没有朋友,每天都很孤独,虽然每天都有和大家一起吃午饭,周末也有一起开PARTY,但是他们没有打心里认同我,我也知道是我英语说的太差劲,别人就不愿意花时间听我到底在说什么了。”
这一刻我的心里发生起化学反应,因为我有同样的感受。孤独。
承认这件事还挺不容易的。
大家都愿意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兴高采烈地活着,于是就悄悄遮掩起某些情绪来。
但是她就这样说出来了啊,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比我勇敢。
“这里没有多少韩国人”她说。
“其实在一群中国人中间也常会觉得很孤单呢,而往往人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强烈。”我终于说出了这些天来持续的感受,但我没有说出的是,是我一直在心底问自己的问题,我是不是一个天生不合群的人?
那以后我就成为了她的课业指导兼生活顾问,帮她解答作业题以及翻译说明书。前者让我深深感谢国内教育为我们打下的扎实语法底子(相对而言),后者让我深深为自己狭隘的单词量头痛。
日子这样一天天溜走,关于孤独那件小事,我们都找到了可能最适合我们的办法,不强迫自己一定要融入人群,遇到谈得来的人用心珍惜,大多数时候我们默契地选择了独处。
结课后约好了要在一起吃顿亚洲菜,然而最终却吃了Lichtenberg轻轨站里的小食,她推荐的,好吃到临走的前一天我特地跑到那一站又去买来吃。最后一天晚上和她去了东边画廊,看到了那段柏林墙上极有名的兄弟之吻——然而最让我想要记住的一段时光是我们坐在柏林墙一侧的Spree河边,夕阳、晚风与河流的组合永远让人轻易地变得多愁善感。当下的场景是好描述的,但那种心情特别难以用文字复制下来,每每写至此都会惋叹自己的文笔不够精妙,不知道怎样用文字去表达那份心情。那天胃有些疼,但是心里特别宁静,像夕阳下的河流一样,缓缓地流淌着思绪。没有杂念,只想安静地看完这片夕阳,吹吹晚风,放一首音乐,再聊一会儿天。
我问韩国姑娘:你觉得这个夏天在柏林过得好吗。
她说有好有坏,但当她日后回忆起来,这个夏天会是一段似水年华。因为人往往都选择性忘记难过,选择性记住愉快。
她平时出门一定要化妆,那天是我见她第一次素颜出门,但皮肤好的想让人再多看几眼。
晚上回来后她问我要不要一起看电影,是霸王别姬。早有想看张国荣的心思,却怎也未曾料到会和一个韩国人在柏林的一间公寓里看一部韩文字幕中文原声的霸王与虞姬。有一段没有字幕,我便担起翻译大梁,帮她理解剧情。现在想想仍觉得奇妙。这是第一次哭,并且哭掉了她整整三包纸巾。因为电影结尾让人着实难过,也因为巩俐长得和我妈妈有几分像。
第二次哭是第二天分别了。日本姑娘回来和我们一起打扫寝室,我们送走她后就该是Jeong送我了,临别前我们留了邮箱地址,互相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hug,她送我到电梯口,整个过程我们一直在道别,嘴一直是笑哈哈地向上咧开的,直到电梯下来那一刻我真的是忍不住了,眼睛刷的一下就红了,因为心底明白,大概此生只会见这么一次吧。这姑且算是哭了半次吧,毕竟眼泪没有流下来,还好眼泪没有流下来。
谁知道为什么非要哭着笑说再见呢。也许我就是一个这样性格的人,向往远方却又难忍离别。要知道以后有的是离别给你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