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散记之行行复行行

行行重行行, 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 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 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 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 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 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 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 努力加餐饭。

我喜欢坐火车。念书那会,我在南京上学,每年寒暑假,每次回家或是返校,都要乘坐火车硬座穿越大半个中国。

现在想来,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硬座火车是很辛苦的,但那时并不以为苦。

乘坐火车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但是无聊之中倒也被我发现了乐趣。透过车窗看窗外不停变换着的,或是永远不变的风景;透过夜间玻璃窗的投影,看那些形形色色的乘客,有一种看电影般的镜头感与疏离感。有时,也能遇见更有趣的事,比如一个醉汉在车上挨个讨钱,一人只讨一块钱;比如,一个流浪艺人在夜间的车厢里旁若无人地拉二胡,拉得如泣如诉,满车人都听他拉二胡,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抗议。

坐火车回西北时,乌鞘岭是一个关键的节点。

当列车驶出乌鞘岭隧道,进入河西走廊平原之后,每次我都会被直射入车厢的第一道阳光震慑到,犀利的光子携带着热量,穿过河西走廊清澈的大气,欢快地扑向干燥的大地。我甚至能看到一道道光束劈开浮尘时的弧度,能看到光子摩擦空气所振起的涟漪,以及在光子的碰撞下四散纷飞的微尘。这种光的质感是乌鞘岭东部的世界所不具备的。河西走廊大气干燥,绝少空气污染,光照往往能以其最初始的形态到达地球,呈现出一种极致的亮堂与炽热。这种亮堂与炽热净化了列车上的浮躁与不安。我清楚地感受到,当列车迎来河西走廊第一束阳光之时,旅人惯有的焦虑消弭了,旅途中惯有的浮躁消失了,每一个人都在默默消化那一束阳光所带来的震撼。

这是西北为来客和游子送上的第一份礼物。而我也会从这一束阳光中嗅到家的味道。到家了,我知道。

“行行重行行, 与君生别离。”

初次读到“行行重行行”是在一部电视剧中,那是我小时候我们地方台播放的一部电视剧,名叫《神州侠侣》。这部电视剧的情节我已不记得了,但还记得里面的两首歌曲,其中一首插曲中有这样的几句歌词:“多少山与水,多少汗与血。行行复行行,少年白了头。骑马过山河,仗剑两奔波。柔情有时难排谴,爱独饮。佳人有时难相聚,恨别离。几度夕阳几度愁,几度春风几度秋。”

那时并不能理解这种行走在路上的孤独况味,只是觉得旋律很好听,歌词很有味道,又契合了我对江湖儿女行走江湖的种种想象。

但“在路上”似乎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宿命。很快,我就不得不打起行囊,走出家门。“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于家而言,我开始成了一个过客。于我而言,家成了一家旅馆。此后,我开始不断地别离,与故乡别离,与旧宅别离,与儿时梁间燕子、檐下麻雀,园中青葵别离,与父母亲人别离,与父老别离。直到后来,母亲去世,生离也变成了死别。别离从此对我而言成了不忍言说,不可言说的,成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相去万余里, 各在天一涯。

万里,已被现代交通工具与通讯技术撕裂了原本的沉重感与苍茫感,仅仅退化为一个丈量地理距离的名词。但是,对于我们的父母辈,万里依然令人绝望,依然是神秘的,荒诞的,不可理解的。

有时,我对村子里的老人们说起我在江苏。他们往往表现出不可思议的茫然。太远了,这是他们一致的结论。对于他们来说,那是一个神秘的、不可理解的所在,他们无法想象那里人的生活,无法想象那些身在天涯的人与他们是同一个国度的人。对于他们来说,世界就是他们所能看见、感受到的那部分,如同我们童年眼中的世界。

在哪里吃得惯吗,生活得习惯吗?他们总是关切地问我。还好,哪里什么吃的也有,比家里吃得还好。我向他们解释道。哦,他们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还是我们这里吃得好,住得好啊!他们还是忍不住喟叹道。

道路阻且长, 会面安可知。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山水屹立在每一条道路上,阻隔了归程,留住了游子回程的脚步;山水也成了思念着的人难以跨越的沟堑,阻挡了他们向天边游子的方向惦念眺望的目光。

万水千山,现代人恐怕很难体会这四个字的意味。我喜欢观看古代山水画,有一些山水画,比如《溪山行旅图》,用一种极度夸张的方式,将山水与行者的对比体现出来,在这些画作中,山水如同宇宙般浩渺、博大,而人则如同尘埃般微小,在其中艰难地跋涉、行进。

在那些远去或归来的火车上,山水是最常见的风景,西北荒凉的土山,中原峻峭的险山,江南妩媚的青山,还有那些水,黄河、淮河、长江以及江南零零散散的水田。每一道山,每一条水都丈量着思念的长度,都在掂量着思念的厚度。

那么多重山,那么多重水,思念着的人内心是矛盾的,既希望在外的游人跨越千山万水早日归来,又希望对方迟些归来,因为山中有危险,水中有逆流,归路上有种种不可预料的因素。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杜甫的诗句情味最浓。

胡马依北风, 越鸟巢南枝。

多么无奈而又脆弱的挣扎。每一个远离故乡的人都试图坚守一些微不足道的习惯,来维系对故乡的那份眷恋。有的人固执地坚持儿时的饮食口味,有的人固执地坚持着乡音,有的人用音乐来发现故乡,有的人用文字来记忆故乡。

只是,那些习惯终究要沉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你终究无法对抗时代的洪流。更何况,我们的故乡早已面目全非,不复旧时模样。你以为你在维系对故土的惦念,但实际上,你的固守已令故乡陌生。故乡已经面目全非,而你思念的是哪一个故乡?

或许只有父母才是我们心中的秤砣,父母在那里,家就在那里;父母在的地方,就是我们望乡的方向。但如果我们的父母也不在了呢?

相去日已远, 衣带日已缓。

“相去……相去”,“日已……日已”,就像二重奏,提醒着我们在路上,提醒着我们已越走越远。

对于别离来说,空间的辽远只是表象,时间才是内核。空间的距离造就了时间的沟堑。而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事物之所以珍贵,情感之所以厚重,乃是因为时间的分量。时间令情感充盈,时间令别离深沉。一日又一日,相去再相去,别离的况味与思念越来越绵长,越沉重。

别离与思念令人消瘦。有人说:“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有人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也有人说:“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现代交通条件的改善与通讯技术的提升拉近了人与人的空间距离,敉平了人类活动中的时间沟堑,由此抽空了别离的时间内蕴,消解了别离的厚重性与深沉感。由此,别离变得轻逸了。

但这只是对你而言如此。对于那些等待着的着的人来说,思念于他们生命的重负,两千年来从未改变。

浮云蔽白日, 游子不顾返。

回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易经》的“复”卦就是在讨论回头的重要性,无论是不远复,还是中途而复,只要是能回头,都是很吉利的。只有忘记了回头,才是真正危险的。

前一阵子读一篇文章,作者说,北京太大,人容易迷失其中,只能与所爱之人相互守候,时时找回自己。那么,如果你的人生迷失在一个比北京更大的世界中,你又依靠什么找回自己呢?如果你的心被浮云遮蔽了,你又依靠什么回头呢?

幼时,我最喜欢在夜间遥看夜空。那时老家的夜空被密密麻麻的群星辉映得一片明亮,每一颗星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每一颗都不会缺席,各自演绎着遥远的传奇。那时,天空是一个诗意的、神话的王国,是一个充满了稀奇古怪的神祇的乐园。他们手持长剑,与妖魔鬼怪战斗。他们驾着车,在天空中驰骋而过。天空中还流淌着银色的河,开着绚丽的花。还有一些调皮的小神祇,在群星中摆出一个个奇怪的几何图案,在图案背后调皮地眨眼睛。

还有明月。幼时,母亲告诉我,月亮怕我们晚上不敢走路,在陪着我们走呢。所以,在每一个有月的夜晚,行走夜路我从不害怕。

母亲过世之后,我急匆匆地往家赶。在武威,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回乡。

那是夜间。虽然车子行驶在回乡的高速公路上,但那一段高速公路车辆极稀少,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漆黑的道路上,就只有我们一辆车孤独地行驶。公路旁深夜的乡野里,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漆黑而死寂。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在无边的黑暗里汽车前照灯辟出的一团微明的空间,整个世界的声音也只剩下车里音箱反复播放的几首歌曲,孤独而凄清。

没有意识到行进了多久,天上的月忽然明亮起来。那天的月正是满月,斜挂在车窗外面,斜挂在我的右上方。车在前行,我在前行,月也在前行。一如母亲曾经说过的:月亮怕我晚上不敢走路,在陪着我走呢。

时而在前,时而在后,时而被远山遮住半边脸,时而又从山后猛地跃入夜空,明月像极了一位逗弄自己孩子的年轻母亲。那夜,月亮就这样陪伴着我走完了那一段漆黑而孤独的路。

思君令人老, 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 努力加餐饭。

每个人都会逐渐老去。但时间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有的人老得更快,因为思念。思念就像一个黑洞,在不知不觉中吞噬了岁月,扭曲了时间。在你而言或许只是一瞬,但对思念你的人来说,那是无穷无尽空洞的岁月,那是一次又一次无望的等待。

但等你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们步入了生命的尽头,让你追赶不及。

就像电影《星际旅行》中,男主人公只是在黑洞中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但当他醒过来之后,他的女儿已满头华发。

还说什么呢?还说什么呢!不必说也不用说,吃好饭,保重身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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