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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雪在工作室中
陶瓷版的聊斋鬼故事
《海公子》是2014年,我的研究生毕业创作。
在这之前,我已经做了七八年的陶瓷。每次给作品拍照时,我发现拍的图像可能比雕塑本身还强烈,而且特别好看。就想不如直接拿这些图像,做成定格动画。
中国文学中有一个比较奇特的脉络:志怪、志异系列。比如特别早的《山海经》,唐人的传奇笔记,宋代的《太平广记》,到了清代就是《聊斋》,都非常有意思,有的很短但又讲得很有趣,也会影射现实。
《海公子》是《聊斋志异》里的一个短篇,只有十来行,讲的故事意犹未尽。有一个张生,到了东海的一个岛上游玩,他感到寂寞的时候,突然就出现了一个女子。张生跟这个女子喝酒,相处很亲密,女子突然大叫,“海公子来了”,就消失了。然后出现了一条蛇,开始追张生,缠着喝他的鼻血,张生想起身上的毒狐药,才把蛇弄死了。
为《海公子》设计的分镜脚本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导演,做道具,打光、拍摄。
我花了近一年的时间,设计、制作了100多件瓷器。为了方便拍定格照片,人物是有关节的,就连场景里的植物,也都做成关节的,每个枝条都在摆动,非常逼真。
我当时倾心于早期的一些动画作品,没有电脑技术,完全是手工劳动。
我们常说陶瓷有一种“玉质之光”,非常温润,尤其像以前龙泉釉的那种青色。在灯光下,陶瓷表面会形成一种流动的光感,我在拍摄中特意利用了这个“光点”,不断地有光影变化,表达不同气氛。让观众可以感受到陶瓷的性格和气质。
《海公子》当时拍了可能有1万多张照片,陶瓷的人物有大有小,小的10厘米、5厘米,大的就是头跟真人一样。
在陶瓷的领域,可能大家并没有这样去看待过陶瓷;而在影像领域,人们也并没有这样去拍过一个动画片,我觉得这样的事才有意思。
我在中央美术学院学习时,最初学习雕塑基本功,2005年开始去景德镇学习传统陶瓷工艺。
2005年,我在央美的雕塑系,因为一个课程跟着老师一起去了趟景德镇。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景德镇的陶瓷。景德镇,全世界只有这样一个样本,说短了也有1500年的历史,而且它没有断过,一直到当代。
刚到景德镇时,有一个地方我特别爱去,叫樊家井。家家户户都在仿制宋、元、明、清各个时代的陶瓷,不同的样式、釉色、花纹,比去一个博物馆看到的东西还要多,非常野生。我也向当地的老师傅请教,怎么成型,用什么泥、什么釉,有几十道工序。
第一次做陶瓷,我就非常喜欢,烧出来也很有成就感。当时我学的是雕塑,做过一些人体,就把它跟陶瓷日用品结合,做了一些瓷碗、果盘、酒盏,在里面装进一些“小人儿”。
好多人看到了都说我做的是小女孩,其实根本不是。
大家对女性创作者往往有一些先入为主的想法,从学生时代,我就不想要“女艺术家”的标签,所以有点刻意地去创作男性的身体,或无性别特征的人体。
在景德镇的学习,就是对传统的一种学习。左滑查看更多
陶瓷雕塑《〈韩熙载夜宴图〉的一种表述》2006年
本科毕业创作,我做了《〈韩熙载夜宴图〉的一种表述》。里面那些瓷器小人,头跟身体的组装方法,用了“模件化”的组合,类似古代陶俑。
原画里女性的角色本来是唱歌、跳舞的侍奉者,但是我把她们变成穿得很体面;而男性官员反而变成裸体的状态。传统绘画里,古人往往按人的地位和性别来决定人物的尺寸,男的大、女的小,官职大的人大,官职小的人小,在我的作品里,男女尺寸都是一致的。
在个展开幕前调整作品《苏格拉底的广场》
我希望在作品中跟我们自己的文化有一个比较深的联系。
当时2000年出头,整个当代艺术的气氛还是西方视角主导的,西方人来收藏,大家做的主题也多是身份、权力、性别。
我一直在考虑,怎么能真正地从自己的土里,长出一棵大树。 后来我在《聊斋》里找到了想要的故事。 2014年我尝试制作定格动画,便有了后来的三部影像作品《海公子》《米开朗基罗的情诗》《金色之名》。影像装置作品《米开朗基罗的情诗》 2015年
《米开朗基罗的情诗》: 走到镜头前,亲吻了泥人《米开朗基罗的情诗》,是我2015年的影像作品。影片中,我走到了镜头前,像一个做雕塑的“演员”。不借助任何工具,把泥土不断雕塑成一个人体。
甚至最后,还给这具没有生命的躯壳,吹了一口气,仿佛给予了它生命。
影片配的字幕是米开朗基罗的十四行诗。原来的主题是米开朗基罗向他的同性爱人表达炽热的情愫。
米开朗基罗,是每个学雕塑的人的经典。2011年,我在意大利看到了他的原作。上面全都是石头工具留下的痕迹,我站在雕塑的前面,就好像能看到他在我面前工作,声音都能直接穿透过来打动我,非常震撼。
我在这个作品里做雕塑的手法,与米开朗基罗的做法正好相对应:他用工具,我是用手;他凿大理石,我推揉的是很柔软的泥土。我的表演,像是跟米开朗基罗对话。
现在我是个新手妈妈,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新作动画《金色之名》,整个拍摄、制作就是在孕期时完成的,这也让整个作品有了不一样的意义。片中主角全部是手塑的泥人,在片长600秒的时间里,浓缩每一个微小生命的一生。
这次在筑中美术馆,观众可以在十余米长的屏幕上,观看《金色之名》的完整影像:比真人还大的脑袋,粗糙不堪的躯体,撼动人心。
影片是由两个世界组成 ,其中“黑白世界”,其实是在隐喻我们的现实。
用泥土来表达肉身,这些小人物,不断地劳作,没有尽头,有一点无意义的感觉。但是人们就会持续地甚至不惜牺牲很多东西,一直去做这些事。
我用的泥土不是细腻的陶瓷的瓷土,它有沙粒、杂质,但是刚好可以表现,人在这世界上的经历。
小人们表面粗糙,眼睛张得很开,看起来“麻木而本真”。他们时不时互相起了冲突,有时候很暴力,镜头一转,又是生老病死的场面。
其中有一幕,一群小人上一个高台去献祭。这个画面我特意留了铁丝,没有修掉,让人感受一种被操纵的感觉。
影片中还埋了一个隐藏的线索,就是声音。像是一种宇宙音,声音噼噼啪啪的,那个“时间”是不断地飞速地倒流,就像不断地在流逝的过往一样。
黑白世界的最后,出现了一叶金色的船帆,像一个希望,或者是福柯说的“愚人船”,载着疯癫者和病人。
这个影片在展出的时候,展厅的地面上还有4个“管道”,观众需要俯下身子,才能进入“金色世界”的影像:悬浮翻滚的小人、无垠的落满金光的宇宙……这可能是我们向往的未来。
黑白是对现实的悲悯,而金色给人带来希望,两者形成对比。
拍《金色之名》的整个过程,花了近半年时间。当时我在北京租用了一个朋友的工作室,组建了一个团队。
定格的工作量还是挺大的,所有拍摄需要的泥人道具,都是现场手捏,大家常常从白天持续工作到深夜。因为泥土模型你等一下它就变干,要不停地给它喷水保湿,水多了它又断裂开了。
布光、摆位、定型、拍照,有很多的挑战,前后拍了9000多张照片,最后做成动画。
耿雪在展览现场调整模型,这些小人是根据《金色之名》中的泥塑翻模而成的青铜雕塑,大小不一,刻意营造一种皮影的戏剧效果
科技的颠覆下, 还得跟着自己生命的节奏去创作《金色之名》的创作契机,是因为我受邀参加2019年威尼斯双年展的中国馆展览。这年双年展的主题是:一个“有趣”的时代。
这个“有趣”是带引号的。因为我们都可以感受到这世界的变化之大,而科技给我们带来这样一个发展方向:人的寿命变得很长,人可以不死,人的爱情可以跟虚拟的机器发生关系,不再需要一个真实的伴侣。
——这些对我们以往所有的文化艺术,是有颠覆性的。
以往所有的文艺创作,都离不开生死、爱情的主题。它的一个前提是:生命是有限的,人是有疾病、痛苦的。如果人连最基本的这些东西,都因为科技的进展,被消解掉了的话,其实未来是什么,我们很难说得清楚。
我是在这样一种感受里面,去构思《金色之名》这个故事的。在创作之前,我也有跟我的老师徐冰讨论,“金色世界”就是想表现一种我们未知的、未来的世界。
我拍的影片跟比较商业的动画片肯定还是不一样。我的创作会包括自己的写作、编剧,自己画分镜头,在《金色之名》的创作过程中会和团队一起去设想怎样拍摄、有专业的导演刘大鹏帮忙,他是我的同学。
新的技术、新的想法、新的科技,在推动人类进步的作用上,可能比艺术创作要大得多。作为一个创作者,我很关注新的东西,但在创作技法上,我用的还是一种传统的手工方式。艺术创作急不来,有它自己的规律。
不可能去把自己作为机器人一样更新,我们还是一个肉身,要跟着自己生命的节奏。
鸣谢:筑中美术馆
部分图片由耿雪、奕来画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