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小区门口卖饼、凉皮和麻辣烫的小摊不见了。
我摸着口袋里的纸币，觉得更饿了一些。小摊不见了，一向堆在小摊下的、混合了一次性饭盒和各种颜色汤汁的垃圾堆也一起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潮湿的地面。我注意到小区门口“建设小康社会，不准无照经营”的硕大的横幅，它悬挂在铁门的正上方，看着每个人从下面经过。想要出门就要从这横幅下走。小区好像突然清净了起来，我有点疑惑。突然注意到小区里所有室外的小摊都收起来了，杂货店老板摆在门外的水果桌，小超市门口存着雪糕、上面摆着“东北大板”字样的冰箱，连同它们脚下的尘土和垃圾都不见了。要小区整改了吧，我想。
到校门口的时候，我居然看到了我一直想吃、但最近不知为何没了踪影的烤番薯。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买一个！
“咋呼啥个咋呼！再收走，就不干了算了！”男人明显的河南口音，一脸悻悻之色，对着一米外卖菠萝的女人说。
我不知给如何开口，正在犹豫，男人却转身问我，“要哪个？”听到他和缓的口气，我暗地松了口气。我指了指堆在最上面的一个长长的番薯。
“五块。”他说。比我想象中要便宜很多。
门口挤着几辆电动车，车子后面放着标着几大外卖网站的保温袋。
“真不让进啊”，一个人问，“不是可以登记身份证进去的么？”
“不行。”保安伸着手臂站在门口，拦着最前面的一辆电动车。他腰上的军用皮带黑而亮，扎得很紧，帽子下的眼睛是黑色的。顶在汽车通道门口的汽车正慢慢往后退，但后面的汽车奇怪的看它退出来。
我亮了一下学生证进校门，回头看，快递小哥们越过门口向校内看着。但是他们今天进不来了。
第二天早上，凉皮摊上支起了简易的小摊，还不到原来的五分之一大，上面是烙好的饼。一个饼一块五，摊主的儿子结果我的钱，跑到十米外的烤炉旁拿零钱找给我。
“建设小康社会，不准无照经营”的横幅仍然横在铁门上，我只好从它下面走过去。
校门口汽车通道门口多了两个摄像头一样的黑乎乎的机器，一边一个，平行着地面对着中间的车道。才七点，门口人很少。我亮了一下证件，准备进去，证件却被保安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一下。我突然觉得有点屈辱。他看清楚证件之后放我进去了。我发现这个保安的脸很陌生，之前从没见过。
刚进校门没走五分钟，看到食堂外拉了一圈警戒线，食堂穿着雪白外衣，带着雪白帽子的师傅们站在食堂外，围成一堆低声交谈，很多辆警车散布在周围，上面大大的“公安”字样让我有种不安的联想。难道食堂出事了？
三三两两的学生站在食堂外围，不知道是不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走近一个长头发的女生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她正拿着手机对着食堂拍照。
“好像是总理在里面吃饭。”她说。
居然是总理！
我在食堂外站了一会儿，看到穿着西装，耳朵上带着耳机的男人们在周围慢慢走动，但是里面并没有要出来人的意思。我便离开去教室自习室了，自习室离食堂很近，有情况随时可以下去。
教学楼一楼楼梯上摆了两三瓶水，有的喝过了，有的还是满的。二楼楼梯两边却站了两个人，一副随时要把楼道堵住的样子，但脸上却带着轻松的微笑。楼道本来就不宽，这样就更加狭窄，幸好通过一个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他们似乎在看着我上楼，我奇怪地回头看了一下，一楼的水难道是他们的？
在自习室打开电脑，屏幕下方清晰地显示着今天的日期4月15日。离3月25日已经整整二十天了，我还是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妈妈，但是一打电话就似乎自动认输了。今天做完笔记之后，还要看完两本书，这么一想，要不要打电话就没那么重要了。我打开书本，开始在电脑中打字。键盘的声音响起来，教室里也已经坐满人了。
到了饭点下楼，却在二楼被拦住了。
“不能出去了”，那两个之前看着我上楼的男生说，“现在只许进不许出！”
“其他出口能出去么？”我问道。楼梯的窗户朝南，光线很好，我于是看到他们脸上清晰的笑。
“都出不去了，其他口也都有人拦。”他们说。
“但是现在是饭点啊，不让出去怎么吃饭啊？”我说，示意他们看我手机上显示的时间，12:00，食堂正常供饭的时候。
“但是他们说现在不能出去”，他们的声音有点游移，但是很快又坚定了下来，“不能出去的。”
“那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不知道，这个得听上面的通知。”
我在楼梯间上下不得，中午总要吃饭的呀。
“你可以到一楼去，一楼的教室总理会过来演讲！”一个男生从楼下上来说，他似乎是这两个男生的同伴。
我立刻去了一楼，果然一个教室外站了几个安保人员，拿着仪器检查要进教室的人。像地铁安检一样，但是更严一些，进去的人带的包被集中放在教室前排，那里堆了很多个纸包，里面似乎是书。教室中间的位置已经整齐的做了人。是预先坐在这里等待像总理提问的么？我这样猜测的，找了个靠讲台比较近的位置坐下。第一排坐着的似乎都是工作人员，手中拿着微型的对讲机。一会儿居然要听总理的现场演讲了，我简直没法安静下来。有的人拿了东西想出去，在门口被拦了下来。
“进来了就不能出去了。”门口的男人不耐烦的说。
“我要去……”被拦住的人似乎说明了一下情况，但是男人摇摇头，重复道，“不能出去。”那人便只好回来。
居然有人不想听这个演讲。我很不理解。环顾教室，发现人员已经满了，墙壁上的电子表显示时间是十二点半。可能一点多过来吧，我猜测。
门关上之后，站在讲台上的人却是其他的人，一个穿着白色小西服的女人。她自称陆老师。
“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先上一下党课，在座的都是我们的各个机构党委”，陆老师说。我心虚起来，我并不是党委，这么一想就感觉自己是混进来的冒牌货。她继续在讲台后讲起来“党课后都过来领一下这次的教材，有一本今年刚刚出版的，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的教材……”
这应该是热身，总理现在应该在吃午饭，我猜测道。这么一想，却觉得更饿了。
女人讲了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终于她宣布讲完了，我暗地松了一口气。她却又拿起了话筒：“许老师有什么要讲的么？”
徐老师并没有去讲台上讲话，她站在门口看一眼墙上的时间。
“还剩下一点时间，一会儿我们放一个视频，这个视频比较长，肯定是看不完的，但是能看多少算多少吧。在这之前有几件事大家要注意一下，一会儿出去的时候要按照顺序，从左往右一排一排的出来，不要乱”，她说着又看了一眼时间，但是教室里立刻躁动起来，“我没说现在让你们出去啊，都干嘛！坐下坐下，还得一会儿呢！别着急，淡定！什么时候能见到总理？这个我可说不准，这个应该有保密级别的，不然通知你们的时候就直接明干什么的，这不泄密了么？这保密级别应该挺高的，我要知道我还站在这儿啊？”她接着又说了一些关于纪律的事情，然后说，“先提前打个预防针啊，见着见不着还不一定呢，这要看运气的啊！说不定议程临时又改了，以前又不是没有先例。”有一个男人进来，对她低声说了什么，接着，她的惊讶声便从话筒里传出来：“已经出来了？这么快！”
人群便阻拦不住了。从教室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对面教室里的人也正在往外跑，后面有人喊慢点慢点，但是并没有人真停下来。我们被引导者站在路的两边，形成夹道之势。整条路还有一半是空着的，没有人站立，正觉得这样面子上是不是不好看，就看到另外一个方向一群人过来，刚好把剩下的半条路填满。不知道存了几个教室的学生。我想，有种被骗了的愤怒感。
但是并没有人过来，不时有人过来维护秩序，让人往外站。有一辆黑色的车开过来。“这是么？”人群暗暗询问。车窗的玻璃都合上了，看不到里面的人。“应该不是”，有人小声说，“是的话会把车窗摇下来，对两边的人挥挥手的。”说话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女生，长头发干干的靠着肩膀顺下来。果然不是，随后又有一辆黑色的车开过来，速度比刚刚的慢了一些。大家就知道这是测试的了。
等了一个多小时，人群中不时传来“饿”的抱怨声。这时候又有两辆车开过来了，前面一辆是黑色的轿车，后面是一辆面包车，大家以为又是测试的，便没在意，但最前方的人群突然鼓起掌来，又有人大声呼喊，大家就知道，终于来了！
面包车比较大，只有一面人能看到总理，刚这么想着，突然就看到在车窗里向外面示意的手，然后是经常在中央新闻中出现的脸。我听到旁边的女生发出的惊呼声，之后才发现那里面也有我的声音。我的嘴是长着的。
人群全乱了，挤上去要握那个车窗中的手，也确实有人握到了。汽车一边全是黑压压的人，简直像在淤泥中行走一样。有人大声叫喊着注意安全，离车远一点，但没有人听，在前面开路的黑色轿车彻底失去了作用。汽车一度完全走不动，人群简直要扑上去把车挤住。我跟着车跑，身边的人也跟着跑，看到车窗中的人的手和微笑着的脸。和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感觉疏离的笑容不一样，真实看到的笑容似乎多了一些平易近人和慈祥的味道。
汽车加速冲出人群，身后的人仍然拿着手机对着汽车白色的背影拍摄。然后人群慢慢的散开。
我觉得越发的饿了，简直要饿过头一样。早已过了供饭的时间，但是食堂肯定还有饭。校园到处都是人，藏在各个教学楼和宿舍的学生似乎不再隐藏。从这里到食堂需要转个弯，刚转过弯，便看到前面的人又猛地多起来，都高高的举着手机拍照。走到前面才发现正有一群列队整齐、西装革履的人从教学楼出来，正式我自习的那个教学楼。但是印象中，我并没有看到这么多穿西装的人。前面一队刚过，后面一队又从教学楼排着队出来，和前面的队伍隔了五六米的距离，再往前看，更前面还有队伍，只是沿着路转弯了，便给人一种无穷无尽的感觉。被拍照的队伍中的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只管目视前方，步伐整齐的往前走。
食堂里的人并不多，菜品有些和往常一样，却也多了一些新菜品，有人正把饭菜区的饮料收到箱子里，这些饮料之前是摆放在饮料专区的。餐桌也被人动过了，有合并在一起的六个位置，有人猜测那应该就是总理之前吃饭所在的位置。
要不要现在打电话给她呢？告诉她我见到了很厉害的人，可以自然地打开话题，聊下去？还是决定继续会教室看书，手机也确实快没电了。
果然不到九点钟，手机就没电自动关机了，我又没带充电器，于是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她应该下班了，我想。
门口仍然堵了四五辆送外卖的电动车。这个时间也是点外卖的黄金时间。
“不让进，把身份证压在这里就进不去。”门外的快递小哥正对着手机大喊。
卖番薯的男人，卖菠萝的女人都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卖草莓的女人。我之前很少见这个女人，她的出现似乎只和她有没有摘到草莓有关。
走进小区的铁门，卖凉皮的店又不在了。我担心他们的新小摊是不是也被收掉了。但是杂货店的水果摊正在往外摆，有一个插满了被切成棱状的菠萝。我突然很想吃菠萝。以前最喜欢吃的就是菠萝，最近却很久没有吃了。
“三块一个。”老板说。
到住处楼下的时候，菠萝还剩下一大半没有吃掉。楼梯漆黑，不能用手机的手电筒来照明，只能接着以前的感觉上楼。
吃完了菠萝，洗了手，我看到冲了电的手机屏亮起来，一种黑暗的光亮，很奇怪的颜色。等了一会儿，手机的电就足够开机了。
我犹豫了一下，找到二十天前拨出过的电话。“嘟嘟”的声音传出来，我突然感觉心跳加快了一些。
“喂。”电话里的声音说。
“喂，妈？忙么？我给你说，我今天见到总理了……”
“真的！”电话里的声音惊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