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院之精神

霍韬晦

中国书院的精神在哪里?由孔子开始私人讲学,便是承担文化存亡的大业。孔子是因为看见文化的存亡有危机,所以出来拨乱反正。当时大家完全忘记了礼乐的意义,为何要有修养?为可要守规矩?一般人只知道自己身份,只知道自己的地位,却不知道自己如何做人、做事?这些都是很重要的。古人八岁入小学,学的就是规矩:学应对、学洒扫、学进退,全部都是礼。礼就是修养,要齐整、正衣冠,态度认真,不能嬉皮笑脸。现在的学生谁不嬉皮笑脸?现在的老师,也不理学生这一方面的表现。古人绝不姑息,读书必须有好开始,先端正自己学习的态度,所以做人的规矩要先学。到十五岁入大学,然后学成人之学、品德修养之学:什么叫义理,什么叫生命的学问,那时才明,那时理性的思维才开展,生命的感受才能挖深。

读书人的志气

所以,书院的精神从历史来说是来自民间的讲学传统。这传统首先有两个意思,首先显示读书人的志气,人不能向现实妥协、向政治妥协,或向生活妥协。从先秦到两汉,政治一步步向现实沉入,如果学术亦如此,则文化必然失去高远的理想,人亦会很局促。所以人要忠于自己的学问,如颜渊,“一箪食,一瓢饮”,用自己的生命去实践,也就是去见证自己的所信。所以人生世上,生命应该有更大的空间,人应该有高远的眼光,去成长他自己。从这一点看私人讲学,一定是长养人的志气,提升人格。孔子所谓“君子上达”,即以讲习这种生命成长的学问为主。

对文化的忧患意识

其次,书院的精神,不单只要将这种生命成长的学问讲出来,他还体会到这种文化时时处于危机之中,必须为之奋斗。你不要以为读书只讲规矩、讲修养、讲生命成长;你也不要以为这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现实的压迫力太大,往往在现实的压迫下,人慢慢会忘记了或者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若是一人放弃,影响还不大;你说你喜欢庸俗,喜欢放纵那也没办法,因为这堕落是你所选择的。现代人尤其是强调这一点:人有选择的权利,但你也要为自己的堕落付代价。不过若人人如此,整个家庭、整个社会如此,没有人再承担历史文化的使命,好像现在的社会一样,那就不堪设想了。孔子担心的是文化的死亡,所以才要讲学。他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吾忧也。”这也就是《易经》的精神,《易·系辞》说:“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就是一种对文化的忧患意识,担心理想传不下去,下一代将如何是好?即使我们懂做人,但下一代不懂;若我们不懂教,他们更不懂,哪如何是好?这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这是历史的危机。读书人在这时候感到自己责无旁贷,必须站出来讲话,所以才讲学。

私人讲学表现出一种文化的忧患感、危机感。社会愈黑暗、愈沉沦、愈多人迷惘,我们愈要讲学、愈要起来弘道,这是一种担当的精神,也是行义的精神,所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与易之;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孔子讲学的动力亦在此处。汉代的经学大师继承这种精神,在王莽篡汉时很多读书人受笼络,但有更多的读书人不为所动,宁愿隐逸,保存节气。这种对节气的重视,形成读书人的风骨:受苦没有所谓,生活困难没有所谓,没有人雇用没有所谓,住在山林,物资贫乏没有所谓,能够如此才能显示出一种精神。当文化出现危机时,如何是好?读书人要知道,不可逃避责任,这就是书院精神。书院精神,就是对文化的忧患与承担,承担文化理想,用后来张载的话就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文化慧命的维系

自汉一代,私人讲学之风极盛,大师辈出,如马融、郑玄、楼望、丁恭、任安、张兴、牟长、包咸……从学者由数百人至数千人,都是“自远而至”(参看《后汉书·儒林传》)。他们讲学场所,被称为“精舍”、“精庐”。

由精舍开始有教学基地,教学场所,中国私人讲学的方式渐渐趋向制度化。因为有了精舍之后,规模渐大,须要管理,有管理则要分工。中国书院到了唐宋时期,便发展出完备的制度。例如宋代的白鹿洞设洞主,负责讲学;亦叫“主洞”,或“洞正”。又例如岳麓书院在山上,叫“山长”,下面设“主讲”,或“掌教”,掌管教学,与今天的教务主任相当。再下去有副山长、监院、助教,还有很多执役人员。因为生活上起居、管理、服务也需要不少人力,就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机构。好像白鹿洞全盛时期有过千人在读书。

除了职位上的分工之外,他们在山林选址,建筑的布局与寺院很接近。地点选在山林,靠在大自然,远离尘世,清净明洁,与现实社会保持距离,亦即与世俗价值保持距离。靠近大自然能令人的生命得到净化、对内心的欲望有一种洗涤的作用;因为大自然所显示的是宇宙的生命,即是道的生命,所以在山林中读书,我们更容易体会到天地之秘密,体会生命与天地之交流,而得精神之超升。所以后来朱熹、陆九渊等,有空即带学生游学、游山,在那里饮茶、作诗、作对,互相唱和,既和谐又可以切磋学问,互相引发,互相分享。学生在这种情景中往往会提出一些深刻的问题。旅行、读书、生活、研究、切磋、成长,打成一片,是书院一种很有特色的教学方法。

另一方面,把书院建筑在山林,亦可以时常警示我们,要对现实社会进行反省。唯有保持距离,才能易于批判,尽读书人的责任,向历史文化交代,而不是向现实交代,如今天的大学教育,就只向现实交待,完全失去大学应有的理想。这“理想”也就是我所说的文化慧命的继承。读书人的目标不一定是出仕、做官,当道不行时,便要守道、讲学,把理想寄于将来。这一点,才是中国书院精神的历史体现。这可以说明:为什么在中国教育史上,真正承担教育理想的是私学,而非官学;而且都是在官学政治化、利禄化、市场化之后,不忍道统沦亡而继起的,十分伟大。但亦因为如此,私学在现实上必然受压迫,受社会政治经济条件的困扰。学者们只能靠他们一己的道德良知来办学,支持者亦只能靠他们的善良的人性来赞助。其间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不但可替中国的书院精神作见证,更重要的是为我们的文化作见证。

子正书院国学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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