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美国”,其实有很多个。白人的美国,和其他人的美国。教育高,收入高的美国,和其他人的美国。东海岸的美国,西海岸的美国,和其他地方的美国。两美元一个汉堡套餐的美国,和吃天价寿司的美国。肥胖症繁衍的美国,和吃完饭催吐的美国。你生活着的,或者正在幻想,或者冷眼旁观着的美国,究竟是哪一个?
1. 夏洛茨维尔
前阵子被吵得沸沸扬扬的“新纳粹暴动”,发生在离我不远的夏洛茨维尔,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富裕小镇。不久前,我在告别美国岁月的前夕特意来到夏洛茨维尔,拜访在建筑史上象征着美利坚精神的蒙蒂塞洛。这是一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家宅,由总统托马斯杰弗逊设计,坐落在草地柔软的小山丘上。在弗州温和的夕阳下,蒙蒂塞洛出落得格外庄严。那天下午,我站在它红白相间的大门前凝视良久,被它典雅的造型深深打动。蒙蒂塞洛建筑本身,就是民主和自由的象征。和我一样在蒙蒂塞洛前含泪凝视的,有来自印度的一家三口,一对越南夫妇,一个法国人,和来自美国南方的白人老爷爷。
这幅画面本身,构成了书面里典型的一幅美国景象: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生活在一起,互相包容,人人平等。大约五年前,我的脑海里对这般景象深信不疑。我深信这就是美国的魅力所在。那年还在市图书馆自习的我,孜孜不倦地搜读着关于美国的书籍,欣赏着蒙蒂塞洛的建筑照片,在“和谐”“平等”“博爱”的字眼中感受到一股拔地而起的力量。这股力量是如此强大,让我下定决心改变一切,往美国去。就这样,我有了自己的美国梦。一年后,我拿着奖学金来到弗吉尼亚州的一所私立大学,开始了四年的留学生涯。
二零一七年,我毕业了。回忆起在弗吉尼亚的大学时光,我从一个对美国梦发狂的十七岁少女,蜕变成一个不想留下的毕业生。我悲伤地在日记本里写道,“美国梦消逝了吗?至少我的那个,已经飞走了。”
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心痛。因为任何一份信仰都是精神肢体里的一条筋骨,抽走了,是会失去平衡的。和分手,辞职,任何人生道路的重大转变一样,我们失去的不只是一个爱人,一份工作,一种稳定。和这些对象一同消逝的,是过去未曾怀疑的一份信仰。而我对美国梦的信仰,也在一天天与现实的摩擦中,慢慢磨掉了。
2. 外表崇拜
二零一三年八月,我来弗吉尼亚州的校园报到。进门的一瞬间,我以为自己降落到了天堂。校道上绿色成荫,园林里的花草被剪得一丝不乱,湖泊平坦如镜,每一处建筑都是仿古的红砖瓦房。开学第一周里,一个来自瑞士的交换生曾对我说,“就算在瑞士,你也看不到这么美的校园。”
三个月后,和教授一番谈话下来我才发现,原来这第一眼惊艳的背后,是有巨大代价的。每年,上千万的学费都被拨入到校园花草的形象工程中,专项拨款具体到树木的色彩搭配,花卉的季节变换,打造气氛的节日装饰等等。而所谓的湖泊,其实是膝盖深的人工湖。湖泊旁的鸭子,也是被买进来的动物品种,为了营造出一个“大自然”的效果。上述种种无疑是为了美观的开销,但还处于震惊的我不禁质问,“可哪一项和教育有关呢?”
那位教授耸耸肩,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美国大学黑暗的地方。我们的大学花越来越多的功夫把学校建成度假场所,而非一个学习的地方。”后来在美国,特别是名校聚集的东海岸,每当我经过一处精致过头的校园时,欣赏之余,我都不免想到那位教授悲伤的脸。对于一个教书人,认识到播种名贵花卉的资金比学术研究还要多,是很可悲的。
简陋而不失实地说,在美国,存在着一种对外表的极端崇拜。这种对外表的崇拜,反映在处处可见的形象工程里,从政府到校园,无论贫富贵贱。在我学习的城镇里,我亲眼看到,发型精致而僵硬的南方主妇,穿着贴身的花裙子,从九月份就开始策划万圣节的装饰,和左右邻里暗地里比较谁家的花园最美;在我的大学校园里,我亲眼看到,富有家庭里长大的同龄女生永远在讨论周末的派对行头,花重金请裁缝量身打造一条礼服裙,只为了在舞会上拍出一张被百人点赞的照片。
凌驾在外表崇拜之上,是一种对打造形象孜孜不倦的追求。追求形象之外,我还看到了一个过度注意言语的国家。美国独有的“政治正确”,就是注意言语的最好表现。大多数人认识的美国,也是美国人挂在嘴上自我宣传的美国,倡导人人生而平等,人人享受自由,成功无极限。这样一个代表着奋斗和自由的国度,和还被封建思想困扰的大多数国家对比下,显得如此迷人。然而,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在我经历的美国里是如此巨大。这个国家自我评价中的形象,和人们真实经历的形象,是两码事。
3. 隐形人
我曾经以为,种族歧视只不过是人们图方便才套上的一个词语。我以为,那不过是人们不愿提升自我,才埋怨他人不是的一种手段。我以为,那是政治家为了拉选票的爆点话题。我以为,凭我的勤奋,凭我的能力,凭我的待人友善,还凭我时常挂在脸上的微笑,种族歧视和我无关。后来,我悲哀地发现,与其说是被“歧视”,不如说是我一直在被“忽视”。我是这个主流文化里的隐形人。
大学四年,大致也因为选了文科的缘故,我的课堂里坐的清一色都是白人。大二那年,我收到了一张表彰晚宴的邀请,由学院主任邀请每一届成绩排名二十的学生用餐。我特意选了一条丝质的黑长裙,画好了妆,站在宴会厅的入口。观察现场,除了一个巴基斯坦来的留学生,在场的清一色都是美国白人学生。那个巴基斯坦学生和我对视一眼,仿佛有着一种默契,隔得远远地向对方点头致意。
我找到一个空位坐下,圆桌上的一个白人男生正在介绍自己。他微微起身,和周围的人说,“你好,我叫莱恩。”以顺时针的方向,每个人都说出自己的名字,“珍妮佛,丽莎,林赛,玛丽。”到了我,我说,“你好,我是嘉琪”。这个男生轻轻哼了一声,“啊?”还没来得及让我重复,他的眼神已经跳到了下一个女生。没有握手,没有习惯性的“Nice to meet you”, 他跳过一切社交程序,忽视我占座的一角。是我的名字太难念了?还是他根本就不想知道怎么念?
上述一般被当做隐形人的经历,在日常的校园生活里,几乎每天上演。在小组讨论里,我知道我必须把自己的观点重复两三次,才会有一个人给我回应;在周末派对里,我知道我必须要认识几个校园里重要的风云人物,才能有踏入门口的允许;久而久之,学术成了我唯一可以证明自己的地方。在学术的世界里,你只能看到实打实的文字和纯粹的思想。没有作者姓名,没有五官和肤色,我只代表我自己。
然而,我还是众多“隐形人”当中相当幸运的一个。至少,我还有一个故乡,一个心有归属的国度。大一时,我的室友来自肯尼亚,十岁随父母移民来美国,英语说得比大多数美国人都好。她和我坦白道,远在肯尼亚的亲戚早就与她家断绝了关系,因为嫉妒他们出国的事实。而在美国,她总被误认为成土生土长的非裔美国人,没有人能想象这是通过技术移民,受过高等教育的一家人。无论是在肯尼亚还是在美国,她都是永恒的陌生人。
有一天,我和这位肯尼亚室友到社团招募会上探个究竟。途径一个以只收金发女生出了名的姐妹会宣传台,一个打板花哨的金发女生对着我的室友说,“你来错地方了,你的姐妹会在那里。”一边说着,她一手指着在另一个角落的黑人姐妹会。我和室友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拉着她赶快走开,心里充满了难堪。我想,我毕竟是一个有故乡的人。在这里,我是主流文化里的隐形人,但我有一个家可以回。而她呢?她的故乡在哪里?
那个让我当年痴迷不已的美国,是公路片里风光无限的西部,是伍迪艾伦电影里人人爱辩论的纽约,是地铁里充满了读书人的天堂。毫无疑问,这只是我想象力虚构的一个乌托邦,一个寄予着我所有愿望的地方。我突然意识到,所谓的盲目,到头来其实是心甘情愿的一件事。一个装睡的人是无法被叫醒的。若我们选择了主动地闭上双眼,我们自然也不会去关心刺耳的真心话。像一条不合身的裙子一般,我总是要穿上身折腾一番,才会发现理所当然的臆想,和镜子里诚实的映射之间,隔了一条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