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荡子》

这些时多读胡兰成的文字，这位汉奸的为人到底怎样，我无法可想——他已死了。但我确实是被他的文字打动了。

“今生我飘零已半生，但对小时的事亦只有思无恋，等将来时势太平了我亦不想回乡下去住，惟清明回去上坟是理当。胡村与我的童年虽好，譬如好吃的东西，已经吃过了即不可再讨添，且我今在绝国异域，亦与童年在胡村并非隔世，好马不吃回头草，倒不是因为负气。汉朝人的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

好一句“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可知胡兰成在写下这句话时内心的波涛起伏！我也曾经繁华，我也曾经萎顿；我做出过正确的抉择，也做出过愚蠢的决定；我曾经拥有过那个人，最终却失掉了那个人。这一切，我都不悔。荡子，我们何尝不都是荡子，不甘平庸之人皆为荡子。好吃的东西，吃过了即不再讨添，我们人人也该有吃到这“好吃东西”的欲念与吃到后即不再讨添的从容。

读到这样沁人心脾坦诚直率的文字，实在不敢想像其人置民族大义于不顾，仅妄自己出人头地。可叹，可思。

“我搬过去第三天，晚上请阿婆与一枝看电影。在电影院里，一枝傍着我坐，秋天她穿的短袖子，我手指搭在她露出的臂膀上，自己也分明晓得坏。”

“一枝每朝来我房里扫除，我总请她在几侧稍稍坐一回。先是我问起她的男人，她答说男人对她很冷漠。在生客面前她这样老实的答话，只因她对我敬重，而她亦真是无邪。当下我只觉肃然，一切都是这样的好法，连我的坏念头亦坏得来新鲜。”

你的坏念头也很新鲜，你一生又何尝不是一只爱尝鲜的猫儿！

“以前慧文的嫂嫂说阿哥于女人是'好歹不论，只怕没份'，她这话大约也是笑我。我是陋巷陋室亦可以安住下来，常时看见女人，亦不论是怎样平凡的，我都可以设想她是我的妻。”

胡兰成生来便是荡子，即知女人。有这两层，也无怪其一生风流啦！天下男人，大多乏味无趣，女人不得已与之结为姻缘，以为男人也无非是这样木讷简陋。岂料得遇胡兰成这样聪明馨香的男人，纵知他是骗我，又奈其何！“情非得已”四字，又有多少人能品出。

“我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我与一枝曾在一起有三年，有言赌近盗，奸近杀，我们却幸得清洁无碍，可是以后就没有与她通音问。李白诗'永结无情契'，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

“古人说不贪夜识金银气，我是对于爱情亦不贪。大约也是因为时势的缘故，前此我与之有夫妻之好的女子，皆不过三年五年，要算与玉凤最长:七年。但即或只是邂逅相见，亦已可比有人在南山松树下看见了金鸡，或那个朝代出了真命天子，有福分取得了紫大山上的兵书宝剑，这样的难逢难值。”

胡兰成身体里便流动着蠢动的血，又何必苛求他一生只爱一人！有些人喜欢吃着饭听着歌；有些人喜欢静静地吃饭。

往事随风，真爱从头。

                                                    17.5.24

                                                    平井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