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告诉我一种他年轻时候玩的游戏---托包。游戏流传悠久而广泛,不但青年人玩,中年人、老年人也在玩。因为游戏的期限短则二三年,长则几十年,一旦玩起来,就无法再停住。有人一辈子被一场游戏追逐,到老都不能脱身。
托包游戏的道具十分简单---羊后退关节处的一块骨头,叫羊牌,像色子一样有六个面。玩法也多种多样,可以掷比大小,可以抛,去击另一块牌骨等等。从童年到青年,几乎每一个人都拥有过一书包各式各样的牌骨,染成红色蓝色的,刻上字,到后来有都输得精光,或丢的一个不剩。
那一抛一掷,一会儿清面,一会儿臭九,那些变幻莫测的组合,揪住抓紧每一个玩的人的心,羊牌在空中飞行的某个瞬间,被无限延长、放慢,一块抛出去的羊牌,犹如被抛出去的人生。
艾斯告诉我他玩托包输掉了五十多只羊。在他们约定的四十年时间里,那个跟他玩托包的人,只给了他一小块羊骨头,便从他手里牵走了五十多只羊。真是小心翼翼,紧张却有趣的四十年。一块别人的羊牌,藏在自己腰包里,要藏好了,不能丢失,不能放在别处,给你羊牌的人一直暗暗盯着你,稍一疏忽,那个人就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找你要他的羊牌,你要是拿不出来,你的一只羊就成他的了;若你能当场拿出来,你就赢他一只羊。这种玩法,艾斯说,更让人着瘾,因为这更多地考验的是人性而不是技巧。
这种玩法有个专门的名字叫托包克,规则其实很简单。一般两个人玩,请一个证人,商量好,我的一块羊骨,刻上记号交给你。在约定的时间内,我什么时候要,你都得赶快从身上拿出来,拿不出来,你就输,拿出来,我就输。赌注一般都是一只羊。关键是游戏的时间,有的定两三年,有的定一二十年,还有定五六十年的。这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托包克游戏可以一直玩下去,谁也不能单方面终止,必须双方同意外加证人在场,才能终止。
艾斯说他遇到真正的托包克高手了,要不然输不了这么多。
第一只羊是他们定好协议的第三天输掉的,他下到河里洗澡,那个人游到河中间,伸出手要他的羊牌。输第二只羊是他去草湖割苇子。那时他已有经验,在羊骨上系根皮条,拴在脚脖子上。一来迷惑对方,使他贸然出手来要;二来下河游泳也不会离身。去草湖割苇子要四五天,艾斯担心牌骨会掉,便解下来放在房子里,天没亮就出发了,回来的时候,他计算好到天黑再进城,应该没问题。可是,第三天中午,那个人骑着毛驴,在一人多深的苇丛里面找到他,问他要那块羊骨。
第三只羊咋输的他已记不清了。输了几只之后,他就想方设法要赢回来,故意露些破绽,好让对方上当。他也赢过那人两只羊。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艾斯从青年步入中年。有时他想停止这游戏,又心疼输掉的那些羊,老想着扳本儿。况且,没有对方同意,你根本无法擅自终止,除非你再拿出几只羊来,承认你输了。
有时艾斯也不再把年轻时随便玩的这场游戏当回事,甚至一段时间,那块羊牌放哪儿了他都想不起来了。结果,在连续输掉几只羊后,他又在家里某个角落找到了那块羊牌,并且钻了个孔,用一根细铁链牢牢地拴在腰带上。艾斯从那时才意识到,那个人可是一直都认认真真地在和他玩托包克。尽管两个人青年已过去,中年又快过去,那个人可从没半点儿跟他开玩笑的意思。
但有一段时间,那个人好像装得不当回事了,见了艾斯也不再提羊牌的是,似乎已经忘了这茬事。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那人似乎真的忘了,都没有提过羊牌的事,艾斯有点绝望了。要是那人一直沉默下去,他输掉的几十只羊,就再没机会赢回来了。
那是库车里已不太兴托包克游戏了,只有在已成年或正老去的一两代人中,这种古老的玩法还在继续。磨得发亮的羊牌系在一些人身上深藏不露。这种一玩一辈子的游戏,里面的乐趣和较劲我们无法知道。
随着年老体弱,艾斯的生活越来越不好过了,这时他常常想起输掉的那几十只羊,要是不输掉,养到现在,也一大群了。有时艾斯真想去找那个人,向他说,求求你了,快向我要你的羊牌吧,但又觉得不合时宜。人家也许真的把这件早年的游戏给忘了,而艾斯又不舍得丢掉那块羊牌,他总幻想着那个人还会向他伸出手来。
艾斯和那个人长达四十年的托包克游戏,在一年前的一个秋天终于到期了。那个人带着他们当时证人:一个胡子花白的老汉来到艾斯的家里。三个人回忆了一番当年的往事,证人说了几句公证话,这场游戏嘛就算艾斯输了。
在这座老城里,某个人和某个人还在玩着这种漫长古老的游戏,别的人并不知道。他们衣裤的小口袋里,藏着一块有岁月的羊牌。在他们年轻不太懂事的年纪,凭着一时的冲到,随便捡一块羊牌,刻上名字,就交给了别人,或者不当回事地接受了别人的羊牌,一场游戏便开始了。
生活把一同长大的人们分开,各奔东西,做着不同的事。一些早年的伙伴,早忘了姓名相貌。生活被一段一段地埋在遗忘里。直到有一天,一个人从远处回来,找到你,要一块刻有他名字的羊牌,你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提到的证人几年前便已去世。他说的几十年前那个秋天,你们在大桑树下的约定仿佛是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你在记忆中找不到那个秋天,找不到那颗大桑树,也找不到眼前这个人的影子,你对他提出要给一只羊的事更是不答应。那个人只好起身走了,离开前给你留了一句话:哎,阿达西(朋友),你是个赖皮,亲口说过的事情都不承认。
你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白天心神不宁,晚上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回忆往事。过去的岁月多么辽阔啊,你差不多把一生都过掉了,它们埋在黑暗中,你很少走回来看看。你带走太阳,让自己的过去陷入黑暗,好在回忆能将这一切照亮。你一步步返回的时候,那里的生活一片片地复活了。终于,有一个时刻,你看见那颗大桑树,看见你们三个人,十几岁的样子,看见了一块羊牌,被你接在手里。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你为自己的遗忘羞愧、无脸见人。第二天,你早早地起来,牵一只羊,给那个人送过去。可是,那人已经走了。他生活在异地他乡,他对库车的全部怀念和记忆,或许都系在一块童年的羊牌上,你把他一生的念想全丢掉了。
还有什么被遗忘在成长中了,在我们不断扔掉的那些东西上,带着谁的念想,和比一只羊更珍贵的誓言承诺。生活太漫长,托包克游戏在考验着人们日渐衰退的记忆。现在这种游戏本身也快被人遗忘了。
续。磨得发亮的羊牌在一些人身上深藏不露。这种一玩一辈子的游戏,那种快乐我们无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