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乌金之子

为了出国,我回了一次老家,去取一些材料。

要去火车站附近的客车站坐汽车,肚子饿得不行。想在周边随便买一个烤洋芋吃吃就走,却一路看不到小贩。终于在公交车站牌底下、垃圾桶背后看到一个穿着廉价绿色羽绒服的女人,蹲在一个小小的蜂窝煤火烧炉旁边烤着洋芋。她时不时把煤炉里的两个洋芋翻个面,她同样黝黑的手并不惧怕可能的灼伤,淡定地把洋芋依次取出来刮刮皮,皮屑掺着煤灰朴簌簌落在旁边的竹篓里,竹篓中央躺着七八个烤到一半丢在那排队等候烘烤翻身的洋芋。

我迫不及待走过去,“给我个洋芋。”

“好,你着急赶车吗?”女人抬起她黝黑泛红的脸,操着一口本土最地道的土话发音,“还没熟完,得等一哈。”

  “行嘛。”

她一边重复刚才的动作,一边抬头向远处张望。她刮皮的手速更快了,眼睛也不看洋芋,提溜着警惕的目光向外扫描来,扫描去,蹲着的臀部也跟着向上撅起来,随着姿势的调整横来横去。“刷刷刷”,刮刀在洋芋表皮上上下穿梭,露出它金黄的肉体,这肉体随即又会被丢进煤炉里烤得夹杂着干脆的黑色块状。

“怕城管得很,”女人说,“现在查得太严,现在都没人敢做了。”原来是这样,以前拥堵在火车站前的烤洋芋大队就这样消失了。那你还顶风作案?不过我喜欢,不然我吃不成了。“被抓到太恼火很。”她继续她的侦查,也完全不误手上的事。

  “哦~”我应了一声。也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城市周边的农民们,主要老人和女人,在家里男人出去打工以后,地里荒了,就会种些蔬菜、洋芋什么的,背到市里来卖,做个简单的营生。或是像这样,提个小煤炉,抑或推个小车(现在应该没了),烤烤洋芋,给路过的行人随手一点小吃糊糊嘴。现在不让她们来烤洋芋卖了,那她们将向何处去?

旁边一个老奶奶坐在公交车站台的候车座上,手里举着一瓶装满橘红色辣椒面的塑料瓶。“快点!快点帮这个小姑娘拿一个!”她帮我着急了。她不是女人的亲妈,就是婆婆吧,我猜。

  “知道!知道!一哈就好,烤到嘞嘛。”女人有点不耐烦,她一定在想,我在防着城管那么具有威胁性的人,这是第一要紧之事,城管要是来了,在场的你我她都去喝西北风,还烤什么洋芋啊。

我急着想走,往前动了两步。女人看我要走,着急起来:“好了好了,烤好了。”说着站起来,从羽绒服右边的包包里抽出一把小刀,把洋芋割开两半,拿过奶奶手里的辣椒面瓶,向中央撒去。眼睛还是不忘一再二地向后瞄,提防着。

“多少钱?”我问。

“五块钱。”哟呵,洋芋也涨价了。以前是一块的市价,现在翻了五倍。

记得初中有一段时间着魔似的超级喜欢吃这些在煤炉里翻过多少遍身不甚干净的路边小食,烤洋芋、烤碱豆腐什么的,一口下去辣味十足,还参杂煤热乎乎的香气。有时候小贩卖贵了,收我两块三块的,寻思着他们这是故意欺负我小孩儿么?就和他们理论一翻,当然,我从没成功过。最后还是抱着一团冒着热气的香辣小吃馋兮兮地走了,回家拉一晚上肚子。

可是,现在洋芋再怎么涨价,她们还是没有富裕起来,还是要冒着被抓住被罚款的风险、忍受着寒冬的冷空气躲在角落里做贼似地谋生,时不时鼻涕冷得从鼻孔里坦然地流出来,又被迅速地吸溜回去,或是被黝黑的手背麻利地擦拭不见。

现在的我当然不再去理论,干干脆脆完成交易,向女人和奶奶道声谢,祝她们好运。

向客车站方向又走几步,在一家商店转角处又见一个大叔推着一辆盛装着木炭的小推车,静悄悄地烤着碱豆腐。

大概这是唯一一个在勇气上可与刚才的女人比肩的烤豆腐小贩。我路过他,又折回来,买了一块豆腐。可能下回回来就真的再也吃不到了。

变化在缓慢发生,新经验将取代旧经验,就像App的升级更新,把旧版本全都扔进历史数据库。在旧物被磨灭之前,我的舌头会永远记下它原有的味道。

上了车,从C城向D矿驶去。D矿,久违了。我在此生长到13岁,就从此一去不回头了。路途中也是和D矿相似的各个煤矿,只是更老,更脏,更萧瑟。窗外的景象像快速的移动镜头从我眼中一闪而过,看得模糊,只有一团连续的灰黄色。日光渐渐黯淡,灰黄色在冬天的阴暗里充满僵死的气息。或许它正在僵死。




产业升级推动C城从工业城市向旅游商业城市转型,从此,老城区翻新成了古城镇,传统的中式建筑一跃成了新宠,夜里大红灯笼高高挂,驱散原来的死气沉沉,烙锅店开在入口的一路,佯装夜市繁华;

开掘机咄咄地开进古老的大山,村庄的寂静就此被打破,一夜醒来,土阶茅屋变身为富有民族风情的朱楼翠阁,当初被城市化进程遗忘的农家小户又回到了历史的视野,翻身成了道地导游,把祖先的回忆变成商品兜售给慕名而来的城里人。

轮到煤矿被抛在历史的进程后了。

你看,车窗外尘土飞扬,到处是断瓦残垣。 至少在十年前,这些房子还人声嘈杂,有人会勤于擦拭掉那些附着在窗上的灰尘,不懈地粉刷那些一再褪色、积累烟尘的墙壁,力保它恒常如新。 大概四十年前,代表先进生产力的煤矿工人就住在这些象征着国家福利的干净明亮的水泥楼房里。然而如今只剩尺椽片瓦,在阴暗里显得鬼影幢幢。工人们可能另谋出路,不再做这劳命苦力的活计;可能转战它方,四处漂泊,一步一步从技术劳工变成矿上领导,把获取的资本兑换成城里的房与车。 然后,煤矿和被遗忘的村庄一样,只剩下年老的退休工人和底层的技术人员。

记忆里,D矿的道路很平整,翠绿的树丛在充沛阳光下氤氲着温柔的空气。而如今,与印象里蓬勃朝气相反,D矿看起来满目疮痍。

原来平坦光整的大路变得坑坑洼洼,露出平滑水泥路面下丑陋的石头,煤灰堆积在地面形成深厚的污垢,路灯年久失修,挂在灯柱上像被斩下的脑袋;

原来攀缘着茂盛爬山虎的石墙变得光秃秃的,一股不知何处流来的脏水从石墙顶部倾泻而下,散发出熏人的恶臭,又顺着臭水沟一泻千里;

垃圾堆里一团垃圾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包围,飘出一团团黑色的浓烟;

上世纪修建的公共厕所依然坐落在马路的拐角,曾经白色的墙面狰狞着触目的黑,空洞中盘绕着落满灰尘的蜘蛛网,背面的粪坑依然明目张胆地显露自己藏污纳垢的黑暗帝国(若干年前,我曾在里面看到皮肤白净,肉嘟嘟的死婴)……

商铺也冷冷清清,几乎保持过去的布局,还是那批最早进矿做生意的人在做买卖,只是房屋日益陈旧,再也不复洁净、吸引人;

很少看到人在路上行走,除了去买完菜回来的奶奶,和几个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少年。他们皮肤黝黑,和那卖烤洋芋的女人一样穿着廉价羽绒服,多半是附近村庄到矿上读书的,甚或读到一半辍学,成为矿上夜晚危险事故的发起者。




全世界都在发生巨变,各国势力风起云涌,为可能的新格局蓄势待发。那里是无法消停的,一个接一个的大事要出头去书写自己的历史意义。而这里是平静的,所存在的一切生物死物都在静静走向死亡,走向消失。一潭死水下面是不知目的偶然滋生的微生物,在维持这一方土地残存的动静。

是什么力量塑造了这里的生生死死?是煤,这一层一层的乌金。生长在这里的人都是乌金之子,几十年来靠着乌金起家,围绕着乌金点燃自己的生命之火,不知疲倦。

矿上的职工是有优越感的,他们摆脱了祖辈脚踩黄土背朝天的生产模式,成为新时期现代化建设的顶梁柱。他们要深入神秘的地底层,去探索地壳的奥秘,把历史积淀的迷题从黑暗中揭开,放之敞亮,为现代人创造新的神话。哪里不需要煤?发电,钢铁,各个工业,哪里不是煤在做坚实的后盾?说到底,煤是能源之母,不可或缺。他们怀着不绝的热情投入这个行当,直接响应国家的召唤。矿区自成一体,它有自己的学校、医院,有自己的决策体系、生产中心。它吸纳村镇孤独的孩童,去做村镇最热心体己的邻居;它哺育了地方经济发展,是城市含辛茹苦的父亲。

于是,在儿子成长壮大,独当一面的今天,父亲在急急地老去。黄金十年已去,乌金被不断贬值,如同打下一大片欧亚大陆的成吉思汗,如今它年老地只能横卧在自己的黑色帝国之上发出沉重的叹息,幻想着自己重振雄风。壮狮皮肉已衰,只剩飘长的毛发还在迎风佯装自己的威严。它还梦想儿子回乡赡养自己,殊不知儿子已在翻新的土地上修建了博物馆,等待将它送进养老院。

从乌金中走出的人们啊,面色黝黑,散发燠热的火气。咳出来同样乌黑的痰液,擦拭出同样乌黑的皮屑。脚步沉沉,腿部有力,然而背脊微曲,在双肩处鼓出两个微拢的包。脖颈早已僵化,微缩着,抬起两只迷蒙困顿的眼。嘴里早已吐不出任何诗意的句子,背不出”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因为目之所及再无颜色,日夜交替不改变浓厚的黑。天空并不厚爱他们,太阳是遥不可见的天皇,星空是来不及告别的恋人。于是,他们日益沉默。吃饭,睡觉,生产,生产,再生产,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节奏。

矿区被大山隔离,隐匿在城市看不见的角落,自成体系的物资流喂饱他们并不贪婪的胃,他们不懂什么是灯红酒绿,光怪陆离,他们不需要消费更多,享受更多,因为他们从到来的那一刻就承诺过,将永生伴随着地下那静默的乌金沉眠。

他们无所谓孤独不孤独,无所谓丰富不丰富,他们在封闭中完成自我更新,把旧日的苦累像煤一样层层埋在皮肉的最深处。他们不去迎合城市,任城市自生自灭。他们盲目无谓,还保持着旧日的自尊。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周边无家可归的村民摇身一变成为城市新兴的闲逛者,他们不像矿工们那样急急生产,也不像真正城里人那样匆匆消费,他们漫游着,伺机去占领一片天地,突围工业生产对他们几十年来的围剿。

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我脚下的土地曾经把无数生灵埋下孕育出了煤,这煤又挣脱出地壳的束缚向后人索命。煤或成块团,或成飞尘,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要渗入你的每一个毛孔。它要你和它一样沉寂,一样卑微,在岁月的摧残下逆来顺受。它喋喋不休地告诉你坚韧的力量,对任何冷落都漠然处之。它不屑对轻浮的清水谄媚,它保持自己的干燥与矜持。

就算它紧巴巴得闭门造车,你也不可责备它固步自封,它始终不与任何流动性的物质握手言和。它自得其乐,自我满足,不与外来的空气亲近。

太冷了,我的身体微微颤抖。我感到与这境况格格不入。我要走,走得更远,像水一样蔓延四方。一别十年,我很少泛起庸俗的思乡温情,反而这恐惧推动我继续向前看,别回头。时光在这里静得可怕,我多么害怕被卷入回去从此不复抬首。

这里缘煤而生,总有一天将因煤而亡,到时候这里只剩破旧不堪的工厂,留下长着丑陋模样的机器,还有一口又一口幽深可怖的矿井,会像黑洞一样吸噬掉好奇的人类。

  “不怕,不怕,”一个正在老去的矿工说,“我们这一代够挖。”

我恐惧地看着他自得的脸,心里暗自敦促:“快走,快走。我们这一代,注定要远走高飞。”我们是乌金之子,可是最终,将由我们革掉乌金的命。

注:
一哈:方言,一会儿。
嘞:方言,的。
洋芋: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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