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男人的对话之“范雎见秦王”

事件背景:时间公元前270年,

主人公:秦昭王(前325-前251,这一年他已经55岁,从18岁开始做秦王,已经做了27年的“名誉秦王”,在当时55岁已经超过平均寿命了)

范雎(?—前255),屌丝范雎不知道出生日期,但是可以确定,这时候他应该也是40岁以上了,所以这一幕,是两个成精的老男人的对话,非常经典。

被皇帝事业耽误的健身狂人秦武王,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浪到洛阳,非得秀肌肉,结果巨鼎用力过猛,挂了…于是乎,芈月和弟弟一商量,有机可乘,就要立自己孩子为秦王。芈月有除了秦昭王,还有另外两个儿子就是华阳君、泾阳君,本来是打算立这两个的,因为当时这两个在秦国,而秦昭王在燕国当人质。赵武灵王一看,要立新君不是?就来了个脑筋急转弯:派大将,把在燕国的昭王,护送到秦国,去当秦王。后来,在内外势力的干扰下,在各种势力的平衡下,秦昭王才走上王位。所以他的王位,三分之二来自于自己的亲妈和舅舅,三分之一来自于赵国。

在整肃完秦国内部敌对势力后,包括秦武王的亲弟弟公子壮、公子雍、秦武王的老婆惠文后之后,开始了昭王的前半段生涯,我们可以称为“以芈月同志为核心的第一代领导集团”,要说这个集团,干的也不错,人才济济、锐意改革,秦国迎来了辉煌的三十年。这期间,武有杀神白起、司马错,文有魏冉、楼缓,不断攻取韩魏楚的土地。

可是,一个问题是,魏冉虽然是昭王的舅舅,但实际上魏冉年龄比昭王大不了几岁,这就尴尬了:昭王一心等着接班上位,建立“以昭王同志为核心的第二代领导集团”,可是舅舅身体健康,当年还是和武王一起玩健身游戏的,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昭王的心思,被老谋深算的范雎看透了:作为一个在别人退休的年纪,还没能亲政的皇帝,那焦虑的心情可想而知。而范雎,这个浪荡了大半辈子,没有任何成就,自认为一身好本领的范雎,这时候决定赌一把:他要见秦王。于是乎,在反复揣摩、反复演练后,他压上全副身家,买通了可以引见他到秦王面前的人。这一次,是以命相搏:如果赢了,他能成为昭王的领导集团关键力量,成为主导国政和各国局势的重臣,名留青史、扬眉吐气;如果不成功,就是离间王室、蓄意谋反的万死之罪。

范雎在三权衡,自己作为一个他国屌丝,没有半点名声和势力根基,如何引起秦王的注意?该如何开场?开场之后,要如何切中关键问题?昭王最担心的是什么?昭王还有没有多去权位的雄心?如果有深入的机会,我如何把自己远交近攻的战略思想表述出来?我该怎么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即使不成功,能不能免去一死?

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辗转反侧。想想过去的颠沛流离,想想渐渐增多的白发,想想在秦国一直的冷遇:他决定赌这一把,因为生命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虽然他不知道,他的生命,还只有15年。

于是,范雎见秦王,拉开帷幕:

“秦谒者王稽使于魏,范雎夜见王稽。稽潜载与俱归,荐之于王,王见之于离宫。”

秦国使者王稽,出使魏国时,有天夜里,范雎求见。两人谈的不错,王稽也提供了一些关于秦王的消息给范雎。于是,王稽把他引见给秦王:在远离宫殿的“离宫”,秦王和范雎见面了。

雎佯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雎谬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

从见面的第一秒开始,范雎都是反复演练过的。老司机范雎,开始飙车,这天的会见,将是以他为主角的一场大戏:范雎装作不知道这是离宫,不知道这是王的离宫,不知道迎面而来、铺张极大的队伍,是王的仪仗队。他能不知道吗?他没有选择做99.9%的人做的事。如果他也像别人一样,跪拜在地,相见如宾,他可能没有机会去展示。于是,他设计了这样的开头,让王的脚步停下来,让王的目光停下来。

秦王身边的宦官怒了,像打发叫花子一样,要打发走这个操着河南口音的、像叫花子一样的、没有礼貌的怪人,免得惹的秦王不开心。宦官一声怒喝“大王来啦!”范雎憋红了脸,对着一张中间,大声喊:“秦国哪有王啊,秦只有太后和穰候!”

王微闻其言,乃屏左右,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对曰:“唯唯。”如是者三。

这个有点骚乱的场面,昭王是很久没有见过了,这么大不敬的话,是没人敢说出口的,莫非这是个高人?对,王稽说今天要见个高人,难道是他?昭王让范雎走近一点说话,又打发开身边的人,挺直身子,微微向前,盯着范雎,轻声说:“先生一定有话要对寡人说吧!”范雎努努嘴,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样反复三次。(注意,相对于第一场景的快节奏,范雎故意把节奏放慢,而不是急不跌的,把话全掏出来,他在等一个承诺。)

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雎曰:“非敢然也!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知今日言之于前,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且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苟可以少有补于秦而死,此臣之所大愿也。独恐臣死之后,天下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耳!”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今者寡人得见先生,是天以寡人溷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

范雎的不回答,让秦王开始急了,范雎反而更淡定,他知道,他已经成功了一半,并且秦王已经开始咬他的饵了,并且秦王和他所料想的一样。

秦王稍微有点急,又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是不是有真材实料,他非常希望有一个能力的人,帮他建立政治班底,希望这次别让自己失望,今年自己55岁了,留给自己的时间,似乎也不多了。

秦王开口了:“先生真的不愿意执教寡人吗?”范雎在秦王的情绪调动起来后说:“不是我不愿,而是我不敢。我是外臣,和大王没什么关系疏远,而所要说的事,又是涉及君王、亲戚间的大事,我想向您效忠,不知道您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样的。如果我今天叭叭的把想说的都说了,明天就被干掉了,我怎么敢轻易开口?当然啦,人都难免一死,如果我的死能对秦有点意义,也算死得其所。只不过,我怕我这样死了,以后天下没有客卿敢来秦国了!”昭王的身子坐的更直:他一直需要一个能说出他心事的人,今天终于遇到了!“先生说啥呢!今天咱俩见面不容易,是老天爷要你来帮我把赢姓的宗庙保存啊!无论大事小事,上到太后,下到大臣,先生想说啥说啥,不用担心!”

范雎估计放慢节奏后,吸引昭王的注意力,有立马进入快节奏:1、昭王要能答应保存我性命的底限,我为你出谋划策,你不能出卖我;2、我要说的事是你家的事;3、如果我死了,就更不会有人愿意冒风险效忠于昭王你了。范雎的巧妙是:我不说啥事,但是我也要让知道,同时我还都是以大义、国家的名义说的,没有破绽、没有把柄。

如果说范雎这段话,把两人的关系放的是说话人跟听者的距离是在门口,那么秦王这个老江湖,一开口就范雎拉倒了座位上:“你这是说啥呢”我遇到你不容易,你不就是要说太后,说我舅舅吗?说吧,没事!“昭王把关系拉近了,并没有给承诺,但是他的回馈让范雎知道:我知道你想说啥,我愿意听!但是昭王并没有给范雎承诺。因为昭王还不知道范雎的本事。

范雎拜,王亦拜。

节奏又一缓。

范雎曰:“以秦国之大,士卒之勇,以治诸侯,譬若走韩卢而博蹇兔也。而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亦有所失也。”王跽曰:“寡人愿闻失计!”

范雎明白了,要显示自己本事了:秦国一二十年,虽然兵强马壮,但是一直不能实现大的突破,进入中原腹地,是因为穰候不忠,大王计策有失。范雎爱冒险:并不切中太后的政治斗争,而是谈用兵策略,不会冒太大风险,但是他直接批评昭王和穰候。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雎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王之府仰。

这样说,是为了进一步试探秦王的真实心意。

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刚、寿,非计也。齐闵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敝,起兵而伐齐,大破之,齐几于亡,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今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若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附则韩、魏因可虏也。”王曰:“善。”

范雎提出了远交近攻的策略。秦王觉得很不错。

乃以范雎为客卿,与谋兵事。

这次见面,范雎是成功的。并得到了官职,开始长达五年的配合昭王建立政治班底的工作。

这次见面,最精彩的,是两人的对话:

1、节奏:紧-慢-紧-慢,这样交替;2、两人的关系:完全陌生——路上说话——门口说话——坐着说话——谈论用兵,虽然没有到可以谈论太后的事情上,但是已经上进展非常快,每一步,两人都在往前推进;3、话题的引导:核心话题为谈论太后,全文进展是:触及太后——不触及太后——触及太后——触及太后——谈用兵(不触及太后)4、谈后目的(最重要的):范-吸引注意(get)——昭王-请范雎说想法(没get);范雎-引秦王上钩(get)——范-希望秦王给承诺(没get)、知道秦王的想法(get);秦王-知道范雎的想法(没get)和本事(get)——范雎-不谈太后谈用兵(get);秦王-知道范雎的本事(get)——范雎-获得秦王信任(客卿);昭王-得到帮手(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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