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感十则》

（一）

  对于病到回天乏术，西医的态度是让病人死得痛快，中西则是花钱买人参，希望病人在煎熬中多喘几口气——苟延残喘遂成了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凡事皆有例外。有有心栽花的，金圣叹一边喝酒一边砍头，算是得了痛快的精髓；有无心插柳的，严监生病入膏肓也不愿买人参吃，本意是吝啬舍不得花钱，结果很快一命呜呼，无意间倒契合了西医的精神。至于鲁迅那位三味书屋的启蒙老师寿镜吾先生，一生不肯就医，病的不行，人家劝他去见医生，他大怒道：“见什么医生，可以去见阎王了！”这真是让我不明觉厉啊。

（二）

  中国人的人际关系是一种恩怨关系，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关乎恩怨，法律，是非都得靠边。关云长华容道义释曹操是最好的例证；范进老来中举，对周进感恩戴德，他去山东做学道，周进托他照顾启蒙的小学生荀玫，他要报周进的恩，因此不论荀玫学业好坏，他是一定要提拔的。陈西滢说中国人向来没有是非，凡是同党，什么都是好的，凡是异党，什么都是坏的。这话虽然被鲁迅讽刺过，然而确实很有普遍性，因为既是同党，多少有些恩，既是异党，难免有些怨。

（三）

  锦心绣口，相得益彰，足可以做得文豪了；仲尼“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此之谓也。质胜文，则罹邓艾之苦；文胜质，必跻赵括者流。机杼在胸，不吐不快，然则，或如闾巷老妪心有禅意而徒吟“阿弥陀佛”；或如康白情雨中即兴，高歌“雨啊，雨啊，哈……哈……哈”，其如口无绽莲之舌何！又，鲁迅言“哈哈哈”三字乃世故圆滑之至高境界，神会而解颐，一哂。

（四）

  人生的风景，非独自然的春夏秋冬与人间的冷暖世态，；看风景的角度亦不只是梁遇春的公车上或卞之琳的窗前桥头；至于态度，除却周树人先生的横眉冷对和钱默存先生的淡漠虚怀，自然尚有诸许。冷眼观之，朋友圈里的忸怩作态与无病呻吟，亦不失为一番别样景致。蓦然一惊，此刻的我是否也已成了他人的装饰？

（五）

  非独人，狗亦有地域之分，一方水土一方人，这话对于狗同样适用。中国的狗从《诗经》“无使尨也吠”以来，一直是看家护院，保护主人财产及声誉的忠诚卫士；王涯《宫词》“白雪猧儿拂地行，惯眠红毯不曾惊。深宫更有何人到，只晓金阶吠晚萤。”高启《宫女图》“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贾岱宗《大狗赋》“昼则无窥窬之客，夜则无奸淫之盗”等，皆可相发明。法国狗吠盗不吠淫，盗贼来了它就叫，主妇的情人来了，它们则趴下身不吱声，故深得主妇之爱——不知是它们濡染了法国由来已久的浪漫文化，抑或它们受了主妇们的贿赂，要“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六）

  资产阶级或中产阶级往往不赞成暴动，他们更希望以一种较为平和的方式谋取本阶级的利益，历史上大多数的起义或武装暴动者是工农阶级，这一现象的心理学解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七）

  朋友圈已然被两大势力攻占了：微商和鸡汤。

  微商是为自己打广告赚钱，是自私；鸡汤是把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奉献给他人，是无私。这两股势力共存于朋友圈，算得上矛盾的对立统一了。——唯物主义的辩证法通过微信得到完美体现，这一点怕是马化腾在抄袭时所始料未及的。

（八）

  鲁迅说：“中国人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即看了滑稽剧。”先生说得还不够透彻，国人尤喜欢看本国的戏剧，用时下流行的话便是“支持国产”。因此世界各地的不文明现象里，国人独钟情于有国人参演的那一部分，并且引以为傲，要在世界人面前公映。外人看了，认定了中国人是脏乱差，中国人理亏，只得承认老外是净齐好——崇洋媚外便产生了。中国的先贤们千百年来筚路蓝缕建立起来的礼仪之邦的形象毁在了不肖子孙们的手里，气得孔老先生和他的徒子徒孙在地下吹胡子瞪眼不已！

  郑振铎说“本国主义和外国主义同样是一种痼癖。”诚然，一个人的不文明只能代表他自己，不能一棒子打死一群人甚至一国人。我接触过不少老外，他们里面也有许多没品的家伙，我从不觉得他们比我高贵。每当业主说“我的房子只租老外，不租中国人”之类的话，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祭出几个义和拳的鬼魂来，打他们的屁股！

（九）

  华兹华斯：英国18世纪浪漫主义诗人。做诗人是要有天赋的，华兹华斯有这样的天赋，他从小就立誓要做诗人，况且他还是剑桥大学的高材生。不过，和大多数富二代一样，年轻的华兹华斯有点不靠谱，他20岁的时候跑去了法国，跟法国的革命党人混在一起，他做律师的老子一怒之下断了他的经济来源。

  这时候，问题来了：如果没有钱，华兹华斯能做什么呢？虽然他一心想着：“我要写诗！”但前提是得先填饱肚子，恰如《聊斋》里刘夫人奉劝廉生所说：“读书之计，先于谋生。”现实总比梦想来得残酷。还好此时他有个发小死了，留给他一笔钱，并嘱咐他：“好好写诗！”于是，他带上钱，来到温德米尔湖畔，结识了柯勒律治和骚塞。三个男人每天在湖边谈人生，发感慨；外人知道了，于是封他们做“湖畔诗人”。成名后，政府每年给他300镑的年俸；接着他老子死了，他继承了一笔遗产；再后来骚塞也死了，又把“桂冠诗人”的封号留给他。最后，当该死的人都死了，华兹华斯幸福快乐地活到了80岁，寿终正寝。

  有时候我想，当华氏于祭奠亲友之际，会不会有这般想法：你们这些家伙死得真他妈及时！

（十）

  “高级”一词乃是人类文化特有的产物。天生万物，本无高低贵贱之分；人类自矜智慧，又未能摒弃动物之本能，不得已于动物之前冠以“高级”二字，以示尊贵。老祖宗创造的文化遗产若不善加利用，一则资源浪费，二则数典忘祖；这么大的帽子谁也不敢戴，于是后人于各行各业俱要以“高级”分出个三六九等来，譬如：高级官员、高级干部、高级教师、高级技工以及——高级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