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总结我近来思考的一点成果。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一次对时下流行的“鸡汤文”的讨论。
我知道里很多朋友对“鸡汤文”这种近年来兴起(其实也有许多年了,只是这两年势头最猛)的文学类型颇有微词。我大致可以想象,关于这个话题,权威机构的学院派人士肯定不屑于研究,而民间文学爱好者则缺乏研究它的自觉和理论水平。但就我个人的想法,时代中的精华自然有研究的价值,而时代中那些“不好”的成分,也值得我们仔细分析它。像“鸡汤文”,作为一种大众文学现象,是很有深入探讨的必要的。
这两天,我看了台湾作家张大春写的一篇文章,文章的标题为《寓言的箭射向光影之间——一则小说的指涉论》。他引述了《伊索寓言》中的几个小故事,我随便选其中两个作为模板:
北风与太阳的故事
北风与太阳争胜,说比赛看谁能让旅行者脱下外衣。北风使劲吹,旅行者却把衣服裹得更紧,北风更用力,旅行者反而又加了一件衣服。而太阳则慢慢散发热量,旅行者觉得热了,就把加上去的衣服脱了,阳光越来越强烈,旅行者终于受不了了,把衣服全脱光,跳到河里游泳去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温和的说服往往比粗暴的力量来得有效。
作者张大春对此一则寓言提出了质疑,他写道:
可是,太阳难道不比北风粗暴吗?倘若设定的比赛规则是看谁能让旅行者加件衣服,那么北风显然会胜,这个故事的寓意是否就得说成:‘粗暴的力量往往比温和的说服来得有效’呢?
之后作者又举了《伊索寓言》里的另外一则故事。
燕子和其他的鸟儿
檞寄生草发芽了,燕子担心这种草对鸟儿们有害,就集合所有的鸟儿,要大家合力把檞寄生草砍掉,不然就得去请求人类不要用檞寄生草做黏胶捕捉鸟儿。鸟儿们都笑燕子胡说八道。于是燕子只好自己到人类那里请愿。人类认为燕子很有智慧,就留下燕子与人类住在同一屋檐下。从那以后,其他的鸟儿都遭到人类的捕捉,只有燕子等到保护。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眼光远的人可以幸免于难。
张大春对这个寓意同样提出了他的看法:
这个故事的寓意果真只是“眼光看得远的人可以幸免于难”吗?还是“眼光看得远的人注定要背弃同伴”?还是“眼光看得远的人注定将出卖同类间的秘密,依附较高的权力”?还是“人类欣赏能出卖同类间的秘密以依附较高权力的物种”?还是“神欣赏眼光看得远且能背弃同类、出卖同类间秘密以依附较高权力的人”?
作者对充满正能量的《伊索寓言》的解读让人细思恐极。而这也暴露了寓言这种文学体裁的先天缺陷:它必须于故事的末尾点明涵义,给读者提供一个明确的指涉,否则就容易产生其他解读。而寓意的阐释某种程度上掩盖了其论证的逻辑合理性,以及另外的不合情理之处。
事实上,中国建国后至上世纪90年代这一时期中的大部分文学作品,都带有严重的“寓言特质”。而我们传统的语文教育同样指向了对文本进行单一解读的实用层面。当我们看完一篇文章或者一部作品,最终它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或者它直接告知我们一个道理时,我们会想,你直接说道理就行,干嘛要浪费我的时间,给我看那么一长篇的故事呢?
有人说,像寓言那样的,故事结合道理的叙述,使得道理更加生动,容易为人理解,传播效果更好。其实也不见得。如果这种叙述方式真有如此良好的教化作用的话,今天的社会怎么还有那么多不讲理的人呢?
故事引出了寓意,而寓意使故事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从而杀死了故事。
而在四大文学体裁之中,诗歌恰好与寓言相反。成熟期的诗歌,极尽朦胧之能事。此处随便举个例子: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陈莹 译)
这是奥地利抒情诗人莱纳 · 里尔克的一首小诗《沉重的时刻》。读完这样一首诗,你会觉得你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但是仔细一想,又什么都没明白。但是它能把你带到一块悠远超脱的境地,好像漂浮于九霄之上,俯瞰人们来来往往,仿佛一群蚂蚁匍匐前进。你似乎一下子看透了人生,又因此而被千夫直指。借用废名的一句话:
看着这些空空洞洞的文字,简直染了一点实实在在的忧愁。
这就是一种“诗歌式”的叙述,它的形式不一定是空洞的,也可以是个真实或逼真的故事,但是它的指涉一定是模糊的。阅读无法以get到具体的什么为结束,你只是懵懵懂懂,但你知道你所领会的那一团混沌,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凭你一时之力,无法用明确的语言文字去“兑现”它。
现代小说,是诗歌的延伸。这也是它与寓言的重要区别之一。
成熟的小说作者并不会在故事的末尾画蛇添足地点明“题旨”,于是避免了寓言的“身轻脚重”。不将筹码集中押在文末,所以小说的整体显得更为重要,语言艺术的张力也在其中得到充分的生长。
如同果树种植技巧中提到的“顶端优势现象”:顶端占尽营养输送、光、水等大部分优势,它的过分茂盛会遮挡侧枝的阳光,从而抑制整棵植株的发育。因此“去顶”是必要的手段。这个道理于文学也是适用的。
而如今大众文学更偏重于“寓言式”的写作,这也与我们传统的“寓言式”阅读习惯有关。长期以来,我们阅读的直接目的性太强。看一本书,要么就是为了需求某个“答案”,要么就是出于某种浅显的目的(例如娱乐消遣)。除此之外,我们不会用心去阅读。
而一个叙述缺乏明确指涉(惰性)、“与我无关的”(冷漠)、难于理解(文学素养较低)的文本,无法给普通阅读者留下深刻地印象。如果多读几本,阅读者会发觉自己看什么都记不住,或者看什么都看不懂。他们会更倾向于阅读那部分“舒服”的文本。
寓言恰恰就是连小孩都看得懂的,那类“舒服”的文本。而中国现代流行的成人寓言正是我们所说的“鸡汤文”。鸡汤文将儿童寓言中那些会说话的小动物小植物统统换成现实世界里的普通人,而出于对成人理解能力的“尊重”,“寓意”部分不再只是一句简短的话,而是大段大段的人生哲理。
即便经过了如此巧心经营的改头换面,寓言本身的单一指涉、论证过程有失严谨、用结论取代阅读者想象力和判断力等劣势不单没有改变,反而加重。那些还未摆脱童稚思想的成年人写作了这样一篇篇“儿童文学”,这些文字又哺育了一代新的“巨婴”。而就其形式而言,鸡汤文缺乏“诗性”,像一块十分熟的牛排,聊然无趣,嚼之如蜡。不过,听说时下有一些年轻人却是看了“鸡汤文”之后,受到它的“启示”,才决定去追寻他们的“诗与远方”,这未免不是一种讽刺。
但这并不是全部。所谓的“鸡汤文用户”只是当今文学新世界里的某一个群体。有另一群人,准确地讲,他们是一整个无形的圈子。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文学青年”,他们以读名著为雅好。在这样一个群体里生活,即便你读不懂那些名著,你也必须去“啃”,否则在圈子里说话就显得单薄而不入流。名著成了一个“圈内梗”。而当他读起名著来实在感到“不愉快”,又急需快速融入那个圈子时,“书评”和“拆书文”这些文类为他提供了捷径。
其实,这个时代不管流行什么,都是符合时代语境的。尤其是现下普罗大众的生存语境。书评和拆书帮的兴起也是为现代人提供服务。它们在某一范围内是良好的方法和工具。只是经常地,我们会直接把技术一把抓来用,但是忘了它的适用范围。
书评要慎用。就我个人的经验,不太建议在看一本文学作品之前看它的相关书评,也不赞成在看完作品之后立刻看书评,尽管你在阅读原文的过程中会遇到一些障碍。书评有时就是一种理解,它是一个结论,所以看完作品看书评,跟看鸡汤文的思路是一样的,它是一种“寓言式”的阅读思维。
书评的兴起表征了社交性阅读的扩大化。一个为了表现自己“博览群书”的人可以通过阅读许多书评来实现。假如他记忆力足够好的话,他可以表演得一丝不漏。但是阅读书评与阅读原作所接受到的文艺熏陶自有天壤之别。我很难清楚地说明这其中有什么不同,但是一个看了10年书评的人,和一个阅读10年文学原作的人,在气质上、境界上和知识素养上的差距会越拉越远。
很多情况下,人们会把现代社会的种种现象都轻易地解释为“浮躁”。我曾经也是如此。而当我恍然发觉除了“浮躁”二字之外,我再也找不出任何其他的词汇给予更准确的界定时,“浮躁”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浮躁。我们将一个词泛化到如此的程度,将一切似是而非的情境混淆,我们不再思考它具体的形态,于是它融入了我们的血液,恐怕还会变成一种遗传因子。我们为了赞成而赞成,为了反对而反对,却不知道自己在赞成什么,反对什么。对于“寓言”与“诗歌”的轻重评判,绝不止于文学生活。我们使用的语言展现着我们的思维方式。但我们读了那么多年的寓言和类寓言,脑子在一遍遍地冲洗之后早已经生锈,在我们学过的几千个汉语字词中,再也找不出新鲜的词儿来进行书写。我们十几亿人描写同一个东西,用的都是有限的那几句陈词滥调。既然语言都这么匮乏了,生活又能精彩到哪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