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法罕:盛世的余晖

我站在伊朗东北的边境口岸,排着队准备过关。陪同的伊国向导眯眼看向前方,广袤无边的荒漠突然间飘起一阵沙尘——那边是土库曼斯坦,伊朗的北部邻国。望着荒漠,向导喃喃自语:“那儿也曾是我们的土地啊。”寥寥数言,惆怅无限。

他说的没错。很长一段时间里,波斯人都占据着现今土库曼斯坦的不少领土。遥想当年,波斯帝国西抵巴尔干,东达阿富汗,是全球首个横跨亚欧非的大国。只可惜,近代之后伊朗急速衰落,再也不复当年威猛。群雄环伺之下,国家割地求和,经历了好一段黑暗史。也难怪向导会有此一叹。

漫长的等待中,我和向导随意闲聊。我说,愿日后还有机会到伊朗旅行。向导说,那要去伊斯法罕看看哦,有很漂亮的建筑和广场。我微笑点头,心头的憧憬如花朵般瞬间开遍心田。作为萨非王朝故都,伊斯法罕古迹云集,向来是伊朗最热门的旅游胜地。然而,她的魅力远不止于此。读过一点伊朗史就知道,萨非王朝是波斯人建立的最后一个大帝国。从这个意义上说,伊斯法罕见证了伊朗古老辉煌的尾声。

我在脑中勾勒着伊斯法罕的模样,脚下一步步远离着伊朗的土地。现时的伊朗有太多不尽如人意——看着街边老旧的矮楼和缓慢的城建,作为外国旅人,很难将眼前所见与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古帝国联系在一起。没办法,即便是萨非王朝的盛世,距离现在也有将近五百年的历史了。时移世易。

想到这些,去伊斯法罕的心情便更加迫切了——盛世年代的伊朗,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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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玛目广场:黄金时代的华丽开场

穿过黄色的围廊,眼前的一切顿时豁然开朗。将近九万平方米的大广场上,萨非王朝的雍容大气扑面而来。蓝天之下,无论国王清真寺巨大的拱门,还是谢赫劳夫清真寺花纹精细的黄色穹顶,都展示着波斯古建筑令人惊艳的艺术高度。谢赫劳夫清真寺对面,游人齐聚阿里卡普宫的大阳台,凝神观赏着清真寺映在池中的倩丽倒影。几百年前,这座广场的缔造者、萨非王朝英主阿巴斯一世,就曾无数次地流连于此,欣然沉浸于自己亲手缔造的盛世壮景。

作为伊朗史上有名的贤君,阿巴斯一世的功业备受世人传颂。对外,他与西边的奥斯曼帝国握手言和,结束了连年战事。他击败了东边侵扰不休的乌兹别克人,确保帝国东疆多年无患。对内,他兴修水利,办厂建校,降低税负,加强王权。一系列的文功武略,使常年战乱的波斯大地得以休养生息,恢复元气。有了稳定的环境,各国商贾很快便云集伊斯法罕,这颗古丝绸之路上的明珠再次绽出别样的光彩。“伊斯法罕是半个天下”——这句著名的波斯谚语,便是那个黄金年代最好的注脚了。

徜徉在游人如织的广场上,很容易就能想见帝国当年的繁盛与喧嚣。广场四周,围廊环绕,围廊里面就是帝国巴扎。信步迈进长廊,巴扎的购物街一眼望不到边,只听见四面八方不绝于耳的叫卖声。随意走上几步,扑面而来的是琳琅满目的橱窗和眼花缭乱的波斯手工艺品。一路穿行游荡,感觉走了很远,可巴扎却依旧长得不见尽头。从规模看,帝国巴扎丝毫不逊于现代都市的购物中心。若不留意行走路径,在巴扎走丢简直是太容易的事情了。

中国工匠来过这里,印度和阿拉伯商人也在此留下足迹。就连远在西方的葡萄牙人和英国人,也迫不及待从万里之外奔向伊斯法罕的巴扎。伊斯法罕盛极一时的荣景,由此可见一斑——这也是阿巴斯一世诸多丰功伟绩中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吧。

巴扎的尽头,就是阿里卡普宫的门口。虽是王室建筑,她却并未遗世独立,反而和广场、寺院、巴扎紧紧连为一体,丝毫没有东亚国家那种皇居、市集泾渭分明的区隔。波斯的穆斯林喜欢毗邻清真寺和巴扎而居,这点世人皆知。除此之外,这种“众星拱月”的设计大概也是阿巴斯一世本人最想看到的吧——在王权庇佑下,人民安居乐业,世道欣欣向荣。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实实在在彰显他的伟大了。

而阿里卡普宫,便是他最好的盛世观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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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卡普宫:惬意王居的悠然年华

我一直很爱波斯的传统建筑,因为它们甚少披金挂银,建筑风格向来不走寻常路。金银固然光泽耀眼,可看多了人也就厌了——好像是宫殿就必须堆砌金银似的,实在无趣。波斯人就不这样。他们是世上最会画画的民族之一,风韵独具的回回花纹才是他们展现华丽的独门秘技。

跨进门廊,迎面便是纹路繁复的米色穹顶。藤条般的花纹从圆周各处探出,随即围着圆心恣意盘旋,一圈又一圈。叶片和花朵密集地点缀于藤条间,像极了苍穹里的点点繁星。圆心四周,金色的花朵又围出一个小圆,一下点亮了整个画面。整个穹顶就是藤条、叶子和花朵组成的海洋。用肉眼去穷尽所有花纹注定是徒劳的——它们太多、太细,你完全看不过来。但所有人都能感到那繁复里蕴含的震撼与美感——你听,赞叹声和快门声根本停不下来。

拾级而上,脚下又是一片“花园”。小小的台阶画满了各式花草,每个侧面都没落下。黄色的基底配上蓝线的勾勒,既华丽贵气,又与宫殿的土色墙体相得益彰,毫不违和。几番转弯后,阳台近在眼前。回头一望,后墙上残存的两幅波斯仕女像着实让人眼前一亮——左边的一位穿红裙、披绿纱,丰满的身型在裙下隐隐可见。右边的则是绿裙加红披风,头上只戴珠串,秀发散落在外。原来伊朗妇人并不是一直都穿黑袍、包头发的。在数百年前的开放年代,他们的衣着规范比现在要宽松得多。

站上宽大的阳台,广场与老城尽收眼底。视野敞亮,心情也愈发舒畅,难怪国王总爱到这里来。根据史书记载,阿巴斯一世曾多次在此检阅部队、观赏马球。现如今,这里的热闹一如往昔。偌大的广场上,游人来往如织,马车悠然穿行。本地人在楼下的草坪或坐或躺,舒舒服服享受着正午的闲散时光。所有人都轻松愉悦。

似乎一切尘世烦扰都被广场的围墙隔绝了。

走进阳台内厅,又是一番奇景。细密的花纹彷如春藤,一口气爬满了整座宫殿。四周的墙裙还开了一排小窗,里面尽是萨非王朝时代的贵族生活百态。一圈转下来,几百年前的俗世轮廓已然穿越时空,清晰地呈现于今人眼前。出了厅堂,再登上几组台阶,阿里卡普宫的精华赫然映入双目。这座波斯味十足的音乐厅,天花板实在太独特——它是木质的,由一个个花瓣式的凹槽拼接而成,整个天花板就彷如一朵盛放的鲜花。四周的墙壁同样充满凹槽,上面还刻了乐器、宝瓶和宫殿形状的孔洞。工作人员说,这不仅是为了美观——按他们的解释,这些花瓣和小孔可以帮助扩音,使厅内音色更臻完美。奇妙的天花板,优质的音效,再加上抚琴的侍女和翩翩起舞的宫娥。那个年代贵族纵情享乐的火热场景,光是想想便让人觉得激动了。

身子走出宫门,心却还沉浸在想象中。阿里卡普宫的美已经令人沉醉。然而我们不知道的是,在对面的清真寺里,还有更让人叫绝的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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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院姐妹花:内敛的富丽堂皇

广场对面,谢赫劳夫清真寺与阿里卡普宫遥相对望。除了硕大的穹顶,一切似乎稀松平常。我在门口踌躇,思量着是否要买票。这个时候,经验帮了大忙——波斯建筑之美向来是内敛的。若非入内参观,谁知道外貌平平的阿里卡普宫竟藏着让人惊艳的厅堂呢?

果然,我没失望。进入寺内的一瞬,世界完全变样。海蓝的墙上挂满金黄的花纹,远远望去好似星辰密布的夜空。通道曲曲折折,转弯过后才能找到祈祷室的小门——经过这番“曲径通幽”,寺院的神秘感更加突出,游客的好奇心也被撩得愈发强烈。然而设计师之所以这么做,显然还有别的目的:寺院正门面西,而穆斯林做礼拜要朝着西南的麦加。惟有通过走廊调整,国王才能更方便地找到礼拜的正确方向。

迈入内室,身边的游客“哇”声一片。十三米高的金黄穹顶布满了叶片图案,每片叶子又镶嵌了更细小的图案,其繁复程度比阿里卡普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屋顶到墙角,这里到处是图形和花纹。每朵鲜花、每片叶子都藏着更小的部件,纹样之细腻似永无止境。更妙的是,厅内纹饰虽多,眼睛却丝毫不感杂乱,因为所有花纹都是按顺序整齐排列的。小小的一间屋子,却好像容纳了世间万物——一股大气华美之感霎时击中心扉。难怪国王要在这儿念经呢。

穹顶之下是一整圈的小窗。一缕阳光自窗外打来,把窗棱格的优美形状勾勒在地面上。我顺着阳光仰望,无意间又发现了一重奇观:一组光线被投射在了穹顶上,围着圆心形成一个金灿灿的扇面,像极了孔雀开屏的场景。原来这就是人们津津乐道的“金孔雀”。日头移动,雀屏的大小也不断变化——波斯工匠不仅抓住了光影流动之美,更把它玩出了别具一格的新花样。有了若隐若现的“孔雀”,厅堂更添一份难得的灵动之气。如此巧思,真让人击掌叫绝。

作为御用经堂,谢赫劳夫清真寺美在小巧富丽。而她旁边的国王清真寺,则以磅礴气势见长。还未入内,巨大的伊朗式拱门已然先声夺人。拱门上方是密密麻麻的蜂巢形凹槽,眼花缭乱的视感再度扑面而来。迈进庭院,碧海汪洋瞬时将人包围——环视四周,所有墙壁都贴了大大小小的宝蓝色瓷砖。这些数不尽的瓷砖,乍看纯净如一,细瞧却是各有各的精彩。每一张瓷砖,都有自己独特的花纹。古波斯人对细节近乎偏执的追求,实在是让人佩服。

院落中心的经堂同样大得骇人——进入这里的第一秒,我的眼找不到她的边沿。经堂穹顶栖息着另一只“孔雀”,虽说更大些,但却不似前面那个辉煌耀眼。当然,这座清真寺的看点不在上面,而是脚下。地板中央那块不起眼的灰色方砖才是全寺最有趣的地方。我学着身边的伊朗人在砖上跺脚,其回声之大让人吃惊不小。不用问,你肯定也如我一样,立时就想到了北京的天坛。用声效营造庄严气氛,波斯人与我们的祖先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华丽的清真寺凝聚了波斯人的心血,也将波斯民族的美术造诣展现到极致。除了工匠的辛勤付出,阿巴斯一世同样功不可没。除了文治武功,这位国王颇值一提的就是他既统一又包容的宗教政策。正是因他推动,伊斯兰教什叶派被最终确立为伊朗国教,而日益壮大的什叶派僧侣团也成了维护王权的重要支柱。与此同时,国王也为其他宗教留下空间,允许逊尼派、基督教、犹太教、祆教徒继续保持信仰。这种政策既统一了全民思想,又最大限度减少了宗教矛盾,保持了萨非王朝的和平稳定。

时至今日,这项政策影响犹存。虽然现代伊朗已是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共和国,但街头仍可找到基督教堂,亚兹德的祆教圣火还在熊熊燃烧。搭车闲聊时,一位伊朗大叔就曾指着自己的朋友说:“他就不是回教徒”。

那位朋友,名叫尔撒。这个名字在古兰经里,对应的是基督教的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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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宫与古桥:最后的安好时光

萨非王朝盛世,自阿巴斯一世始,于苏莱曼国王终。苏莱曼之前的阿巴斯二世时代,波斯大地承平日久,享乐之风日渐浓厚。这一点,在建筑上体现得再清楚不过:阿巴斯二世修造的宫阙,不仅精致,更多了闲逸和雅趣。

一进宫门,迎面是池水倒映的绿树蓝天。池子尽头便是大名鼎鼎的四十柱宫:地上二十根柱子,倒影里也有二十根,这就是她名字的由来。有了碧波相衬,小巧的宫殿灵韵倍增。纤细的木制廊柱分成五列撑起宽大的屋顶,宫殿前庭更显玲珑轻盈。从池边远望,四十柱宫像极了凭水而立的小家碧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因为阿巴斯二世希望有一处迎宾和饮宴的场所,这座小而美的琼楼应运而生。不同于伊玛目广场上大房子相互依偎,四十柱宫被绿树红花团团围绕。流连宫苑,时不时就能听到雀鸟鸣叫。比起人流不息、喧闹鼎沸的伊玛目广场,这里安安静静,好似世外桃源。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放松消遣了。

穿过闪亮亮的镜面大门,便是宫内宽敞的大厅。不用问,这儿又是一个让人视野大开的新世界了——波斯建筑嘛,精华向来在里面。尽管早已熟悉波斯人雕梁画栋的本事,我的眼球还是被再度征服。你永远都想不到,他们究竟能绘出怎样新奇的画面。

门口正对着三组壁画,每面都彰显着萨非王朝的光荣与奢华。中间最惹眼的一幅,描绘了波斯军队奋勇战斗的场景。士兵,战马,长矛,弓箭。不大的画面上,所有细节都纤毫毕现,每个人物都神采奕奕——波斯美术,就是有这么一股精细劲。旁边两面则是贵族宴会的欢乐场面,国王跪坐于毛毯中央,一众王亲贵戚陪侍两旁。王的前方,乐师拨动琴弦,舞女伸展腰肢,裙褶随着舞步翩然流动。贵族们或凝神观看,或交头接耳,人人都是轻松惬意的模样——他们所享受的,正是萨非王朝最温润柔软的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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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守成君主,阿巴斯二世一生顺遂优渥,饮宴和娱乐是他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命人建了这城里最美的赫久古桥,只为有地方可以好好观赏扎因代河落日。这座桥最大的特点,便是中间饰满花纹的御用凉亭。凉亭两侧还有二十三道拱券。据说国王在此赏景时,大臣们就坐在拱券下陪同。不过设计师的心思显然不止于此——这些连续跨越的弧线,巧妙地消解了石桥的沉重感,更造就了古桥美感独具的夜景。夜幕降临之时,拱券的灯光纷纷开启,整座桥在河面上轻巧地连成珠链一串。那种饱含诗意的贵气,在夜色的映衬下更显梦幻撩人了。

沉浸于富庶的生活和精美的宫阙,贵族们的恣意狂欢永无止息。在一片令人迷醉的歌舞升平中,萨非王朝的盛世悄然画上了句点。雄才大略的阿巴斯一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身后不到一百年,他的帝国伟业便轰然倒塌了。

就是在这伊斯法罕,萨非王朝软弱怕事的末代君主,亲手将王冠戴在了兵临城下的敌人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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煊赫一时的萨非王朝,自此湮没于世。眼看它高楼渐起,眼见它院落凄凉——现如今,广场外的萨非宫殿几乎全部消失,只剩四十柱宫和她旁边的八重天堂宫。相较游人络绎不绝的四十柱宫,乏人踏足的八重天堂宫似乎更引人怀古:站在空空荡荡的宫殿里,看看那些褪了色的墙绘,静静地想象这里曾经的繁华与瑰丽。“八重天堂”,其名何美。但现在我们能看到的,不过是一间古旧的土楼罢了。

那个开放而昌盛的古帝国,仿佛是昨夜刚刚做过的梦。

于是我又想起那位伊朗向导的感叹,想起他怀念的眼神——那漫漫黄沙中,掩藏着波斯人的专属骄傲。今天的伊朗早已物是人非。但那份骄傲,却深植在他们的基因里。

是的。这个神秘国度值得我们去了解的,还有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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