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奴孔乙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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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根据鲁迅小说《孔乙己》改编

赤县楼市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厅一个玻璃罩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模型,可以随时看楼。售楼的小姐,就着模型给你推介,每每花几十分钟,就能成交,——这是一两年前的事了,现在根本不用推介,——在门口登记,老早预约的才能进。

倘是首次买房,便可付较低的首付,或者不限购,如果都是现款买,就可以打点折,但这些顾客,多是按揭,大抵不能现款买房。只有专门炒房的人,才揣着银行贷来的巨款,整栋盘下来,慢慢的坐卖。

我从大学毕业起,便在赤县的地产公司里当公关,经理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VIP客户,就在售楼处做点事罢。售楼处的买房客户,虽说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

他们往往要亲口问问限购政策什么时候出台,问过办了离婚手续是不是可以马上降首付,又问清复婚后房子归谁,然后放心;在这严重问询下,成交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我爹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中介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店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业主是一副凶脸孔,客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常来看楼却不买房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实业救国,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买房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厂子又添上新机器了!”他不回答,对中介说,“看两套房,有没有急售的”便排出几张银行卡。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拖欠工人工资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拖欠工人的工资,吊着打。”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扣发工资不能算拖欠……扣发!……企业管理的事,能算拖欠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民间投资下滑”,什么“空心化”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开过厂,但终因房价增长过快,成本直线上升,外贸出口又萎靡不振,便只好倒闭了,又不会钻营;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厂里机器卖了一点钱,便想在股市炒股赚点外快,还上工人的工资。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冒进贪多。刚赚了一点,便遇上15年的股灾,钱全赔在里面了。

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打起借钱炒房的主意。但他在我们店里,脾气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骂娘;虽然间或房价长得快,一天一个价,但不管怎样,只是默默的看,直到房子被出更高价的房客买走为止。

孔乙己看过一轮房,涨红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开过厂?”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房子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美国次贷危机,日本房地产教训,香港房产崩盘经验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

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懂经济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懂经济,……我便考你一考。中国的房价,什么时候跌?”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东西应该记着。将来做经理的时候,分析要用。”

我暗想地方债务那么高,都指着卖地呢,哪里会跌?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房地产做空了实体经济,造成空前泡沫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卡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房地产做空实体经济,你知道为什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板刷擦了下,想在粉版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中介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讲经济,实业空心化。中介们听完,仍然不散,要他预测下房价。孔乙己拿起粉笔,把观点写在粉板上,弯腰下去说道,“不远了,泡沫要破裂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粉板,自己摇头说,要完要完!还涨吗?不涨也。”于是这一群中介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国庆节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慢慢的做账,关掉电脑,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没下决心买房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买房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经理说,“哦!”“他总仍旧是借。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借到黑社会的高利贷去了。高利贷的钱,借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补欠条,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计他的账。

国庆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吹空调,也须穿上厚外套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客户,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看一套房。”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卡台下对了玻璃门坐着。

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套破西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看一套房。”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没买到房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这回买了罢。这一回是现钱,房要好。”

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借了高利贷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借,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我拿了钥匙,揣出去,放在口袋里,带他看房。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张卡,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看完房,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经理打开电脑说,“孔乙己还没买房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没买房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二零一六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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