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柳绿枝

读《世说新语》总有些地方,让人击节称赏。每每读到“蒲柳之姿,望秋先陨;松柏之质,经霜弥茂”都被语言的机锋刺中。顾悦那种谦逊而不谦卑的聪明,总是让人倾慕。

于是,便很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口边,于落寞枯槁时自嘲,于自嘲后梦见松柏的繁茂。

一日北风酷烈,考试的飓风也正在教室里过境,一个个青春少年竟苍老了许多,便忍不住要拿出“经霜弥茂”的话来分享。左手的门外正是如盖的松柏,右边的窗前恰好是汇涓池前的枯柳,如此应景实乃天助,正欲左右开弓,大发一段议论。却见一向与众不同的Y君,愣愣的望向窗外,幽幽的说:“老师,柳树也绿着呢。”

一时间,大家纷纷望向窗外,连我也忍不住要打开窗来,探出身去。只见那枯槁如乱爪的柳树上,几丝绿绦,就那么施施然的飘摇,心安理得、理所当然。

接下来怎么圆的场,已不记得,只是自此深恨书生误我,说起“古人云”来,再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

后来,每得闲暇,我便从教室里望出去,看柳条上那星星点点的几片绿。他们像中年人头上的白发,似不该有,也仿佛没有,却总是在仔细人的眼里、心里突兀的冒出来,证明自己确实是一种真实的存在。

不知这些冬柳绿枝,对“蒲柳之姿,望秋先陨”会作何感想?大约即使听得懂,也只是忙着绿她的冬天,无暇顾及这些闲话。

是天下的柳树皆如此?还是北方的柳树特别的坚忍,顶得住北风的酷烈?或者,其实这一点绿只是汇涓池边的这几棵,因着池水楼间的因缘际会,所以变得独特。

曾经有过寻个水落石出的宏愿,然而终于止于宏愿。每日的忙碌步步紧逼,只需离开窗前转个身的工夫,这宏愿便被并不那么宏大的林林总总淹没了。

然而,每每读到“望秋先陨”,这枯柳上的绿便总是在眼前招摇。她在冬日的阳光下懒懒的舒展着腰身,其上或许还要落上几只不知名的灰灰白白的鸟,大有“栖我庭柯”的味道。她仿佛要在冬的心窝里投下一个春的剪影,还要学着孟夫子的轻蔑,说上一句“书上的也未必对呢”。

大约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我们以为如此,而其实并非如此;总有一些人,我们看来是枯槁的蒲苇,其实却能够坚忍的挣扎,最后开出鲜艳的花来。

人在这世上活得越久,便越是相信自己的一定之规,悠悠然的仿佛知了天命。就好像看惯了的景色,再是怎么样的名胜,也只是闷着头的走过去,赶着公干。世界抽象成一张可以挂在墙上的地图,在这地图上松柏一定是挺秀的,蒲苇必然是枯槁的,狼总归是要吃羊,老虎却绝不可以吃草。

是非黑白清晰如剪影,眼睛读不懂的颜色,便不存在。然而,柳树确然在窗外酷烈的风中静静的绿着;孩子也在动物园,亲眼看到了老虎吃草。

我们太忙于相信书本与经验,以至于没空看看窗外的真实;我们把整颗心都用来相信自己,以至于没有空间去相信别人。

既然蒲柳可以冬绿,那松柏是否也有着夏枯的时候?又有多少在我们眼中被当成蒲柳的孩子,其实坚忍的在现实的坚壁中钻取着生存的一线希望?我于是又想到了Y君,第一个发现了冬柳秘密的她,是不是看见了自己的兄弟?

为人师的时间久了,自然会积累了许多你是松柏,她是蒲柳的顽固,一定也犯过一些以为如此其实并非如此的错误。还好有这窗外的冬柳,像亚里士多德一样谦逊得弓着腰,却坚决而真诚的说“老师您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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