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杯三年前未被喝完的咖啡。
三年前一个冬天的午后,我被一个男人优雅的选中。咖啡师小美亲自打开玻璃储存罐,轻轻一倒,在成百上千颗咖啡豆中选中了我的家族。我觉得这是一种缘。她用带有独特体香的纤手仔细研磨着我们的身体,手柄转动传出的咔咔声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由豆变粉,对咖啡而言是一个捍卫尊严,升华的过程。经过意式咖啡机的反复蒸汽冲压与萃取,最终我们化为了一小杯浓醇的咖啡,被小美端上桌,摆在了男人面前。
你相不相信咖啡如人类一样是有自尊的。如果以前不信,请你现在马上相信。我们经历了几千年的进化,依然很挑剔。人类常说“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其实“世界上也绝没有两杯完全相同的咖啡”。就如同已经被安然的摆放在这个男人面前的我,如果不是小美今天当班磨粉,我的心情不会这样的好。情绪影响口味,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我深知我作为咖啡的使命就是在此生短暂的生命周期中,最终迎来一个品尝我的人。作为一杯自尊心很强的咖啡,我强烈的期待着这个人,我希望他懂我一如我懂他。这是一杯咖啡的心灵独白。
可人类太复杂,他们自己都觉得“知音难觅”,更何况是与我这杯咖啡的短暂相遇。我作为咖啡豆的时候,透过透明玻璃瓶,就已经窥探了人事之一二。咖啡厅表面看起来淡雅安静,其实充斥着庞杂的情绪。坐在拐角靠窗座位上发呆的中年女人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心事。她从进来算起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十分钟的时间。面前的拿铁早已凉透,过了品尝的最佳时机,一杯咖啡的青春就是如此之短,可惜人类永远不懂。我猜想她也许只是想进来买一段独处的时间与空间,仅此而已。这个世界上年华凋零的中年女人向来烦恼很多,故事很多。邻桌的男女应该是相亲第一次见面,两个人的面部表情出卖了他们。这种相亲男女最爱来咖啡店,我注意过很多。人类好复杂,他们竟然发明了“相亲”这件事。在我们咖啡世界,只有爱情爆燃,没有介绍来的感情。
现在的我经过小美的精心烹煮呵护,已经升华为一杯有着灵魂的咖啡。我浑身散发出青春的炙热。一如人类所说的十八岁思春少女。我说过咖啡的青春其实非常短暂,只有穿指而过的两三分钟。我希望能把我最好的时刻奉献给一个懂我的人。面前的这个男人并没有给我一分钟的时间好好的打量一下他,随即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下,继而喝了一口。很奇妙,这几秒钟的啜饮让我感受到了他唇的柔软,味蕾的欢跳。我知道我遇见了对的人。可惜仅仅只有这一小口,男人放下了杯子。
是不是我不够好喝?我像每一个恋爱中遭受委屈的男女一样,剖析着自己的问题。可这不可能!咖啡和人不一样。人最难懂的往往是自己,因为人类欲望太多,而且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咖啡世界远没有那么多的欲求,自然简单至极。我从第一道工序认真回忆起,我的制作过程都无懈可击,甚至堪称完美。可这个男人为何只喝了一小口,就忽略了我?我躺在桌子上仰望着他,热切的希望他能再次眷顾于我。可他再也没有。他甚至已经忽略了我的存在。确实,对于人类而言,一小杯咖啡算得了什么呢。男人只是在焦躁的看着时间,手表反复抬起又放下,脸上写满等待的无奈。
他是一个三四十岁穿着卡其色风衣的男人。我一直喜欢穿风衣的男人。可惜现实中能够把风衣穿出味道者寥寥无几。这个男人恰到好处的身材比例完美的诠释了他身上的英式风衣。额头上的几道皱纹提升了他的魅力。人类社会男女之间真是不公平,皱纹在女人身上代表着衰老,在男人身上就是“味道”。
一个小时过去了,男人依旧没有端起咖啡杯的意思。我的青春已逝。我的火热的身体早已冷却。作为一杯咖啡我的人生已经失败。男人在这期间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他的情绪很不冷静,声音时大时小,甚至让附近桌子上的人侧目。我能听出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凡事一涉及男女就会变得复杂。这是我作为咖啡经历人间的心得。
你是在等谁?你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窗外已下起雨,更加增添了我的无解。何况我只是一杯冷却了的,未被喝完的咖啡。你是在等外面十米开外,撑着伞,也在打电话的女人吗?你只顾着对电话说话,却忘了抬起头来看一眼窗外。
雨停,穿风衣的男人离去。我被撤下桌子,倒进了下水池。这只精巧的杯子开始去迎接下一杯咖啡。
只是全世界都不会知道,我凭着仅剩一滴的力量,已渗透进杯内,延续着我的生命,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
(二)
我是一个失败的男人。
我经历了太多女人的离我而去。
小时候父母总是吵架,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引发他们延续一整天的争吵。当然他们也会把我也拉扯进他们的战争,纠缠于我到底应该归属于谁的无聊问题。当时我没有勇气对他们说我谁都不想跟,我只想快点逃离开这个家。我真的离家出走过。不是普通小孩耍点小脾气过家家的那种。放学后我避开在校门口接我的妈妈,我不想看见憔悴无奈却要装出笑脸的她。我很心疼成年人的这种笑,会压的我喘不过气来,这只会徒然增加我的负罪感,让我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朝着一条背离家的方向的路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走到灯火通明,走到渺无人烟。走累了,走饿了,走怕了我就坐地休息,然后站起来闭上眼睛含着眼泪疯跑。我想通过跑逃离掉这个世界,丢掉所有的烦恼,还有甩开那与生俱来,越来越强的恐惧感。最后我是怎么被发现的至今也不清楚。睁开眼时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有伤痕,怎么弄上去的也记忆不起来。初二那年夏天我的妈妈最终还是离开了这个家,我长出了一口气,为她感到开心。家里只剩下我和老的越来越快的父亲。
从小到大我只喜欢数学。我觉得只有数字不会背叛我。高考填志愿时父亲让我留在本省,学机械制造好继承他的工厂。我想都没想填报了离家三千多公里之外的边疆城市,专业选择了数学。坐在远去的火车上我又想起了小时候那次离家出走时的奔跑。我觉得自己终于逃离了一个世界,终结了一段人生。我如释重负。
大学里,我的生活简单而规律。除了研究数学就是疯狂的跑步。我拒绝了所有女生的示好,更羞耻于自己看见漂亮女孩时的心理,生理本能反应。寒夜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对于爱情与情爱的极度渴求与恐惧。我像生活在真空里的一条虫,真实而虚假。大二下学期的一次义工活动上,我结识了初恋。那条真空里的虫终于找到了一个微小的出口。她的火辣与主动感染了我。我陷在爱情与情欲中无法自拔。冬夜里我紧紧抱着她的身体取暖,趴在她的耳边告诉她不要离开我。
两个月之后,她还是离开了我。寒假回来她告诉我她已经和高中的初恋复合,双方还见了父母。恍惚间我又想起了七年前那个燥热的夏天母亲离开时的情景。我身上一颤,分不清所处是冬天还是夏天。原来无论我逃的多远,我都无法逃离那段宿命。
大学毕业以后我还是回到了家,找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过着没有回忆的生活。
三年前我和妻离婚了。妻是我父亲给我相亲介绍的。他对我说想在走之前看见我成家。他已老的不成样子,似乎确实随时说走就走。我不知道如何去描述我与妻。她是一个安静的女人,合格的妻子。只是我再也不会趴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告诉她不要离开我。我们过了一段波澜不惊的生活,最终还是选择了分开。好在已把父亲送走,没有后顾之忧。离婚手续办的很是顺利,微笑开始,微笑告终。
离婚手续办好的那天晚上,她发来短信,约我在街角的咖啡厅见最后一面。我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等来她。
(三)
我是一个女人,三年前我离婚了。
我不知道离婚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可我知道这个选择是正确的。与其让他不快乐,还不如让他走。
离婚手续办好的那天晚上,我飞美国,也许再也不会回来。登机前我不知道为何特别想他,想到心疼。每一个女人都懂那种想人想到很疼的感觉。于是我神经质的改签机票,打车回来,发短信约他在街角的咖啡馆见面。
那晚下雨了,我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看见了他,他正在等我。还是穿着那件我给他买的风衣。只是我突然不敢前行,我不知道见到他之后我该如何面对。我就这样傻傻的在十米外的不远处安静的看着他。他似乎等急了,打来电话。这样更好,我又能听见他的声音了……
只是,你为何不能稍稍抬起眼,于人群中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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