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刊于《雨花》)
开始,蒲塘大队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村子北边的蚌蜒河旁的大柳树上拴着一只乌篷船。第一个发现这只船的是一个叫姜桂生的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的家就在河边,是一进新砌的草房子。
这个七岁的小男孩没有去上学。他其实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可是他不想去上学。他怕。他已经听说了学校的老师会打人的,这是他的二哥说的。他知道二哥不是一个好学生,经常被老师打。他也怕老师打他,他所以就不想上学了。后来他又听说学校里的老师怕学生打他们了。不知什么原因,风水一下子倒转了。姜桂生想不出这是什么原因,心想,不上学也好,反正要到八岁才能上学。那就到八岁再去上学吧,我还没有玩够,何况爸爸也没有逼我去上学。小男孩想。
小男孩子还想不通的是,爸爸对上面的几个哥哥都是逼得很厉害的。为什么就不逼他?姜桂生确实想不通。
现在,这个叫姜桂生的小男孩坐在河边。
第一声响就是他听到的。那时他在河边喂鱼,手里捧着一个小碗,碗里是他吃的饭,可是他现在把他们当鱼食了,因为那种用糙米和麦麸煮成的饭实在不好吃,喂鱼算了。这之前,他总是很羡慕夏志文他们很会钓鱼,现在他知道是什么道理了。他想,什么时候,也过来钓鱼。
他扭过头朝向有响的地方看了一下。隔了很长时间,他没有再听到响声。一个死炮。他想。
他是突然明白过来的,这响声是那个乌篷船上的。他认识那个船主,船主是个老头,挑着货郎担子,担子里全是那种熬出的扁糖,很酥,很好吃。姜桂生最喜欢吃那种糖,唾液一粘,就粘稠得要将嘴唇粘住。这条船以前也来过蒲塘大队。那一次,这只船遭了抢,船上的糖全部被人抢光了。姜桂生知道是谁抢了他们,他很恨这帮人为什么当时不喊上他一起去抢。这一次,卖糖的老头儿把船泊在庄外的河边。这条河就是蚌蜒河,这是一条很大很宽的河。老头的船不敢再停在庄子的水码头边了。现在船上还有一个人,这人就是他的儿子,是帮他看船的。老头的儿子看上去好像已经很大了,少说有二十岁。
肯定是一个死炮,姜桂生又在想。这么大的人还在玩死炮确实没有意思,太那个了。
看着几个小刀子在水里抢着食,这个叫姜桂生的小孩子才想起来,这个时候不过年不过节的,不应该放什么鞭炮。快要到夏天了,一个糖挑子船要放什么炮呢?
这个时候一声更响的声音轰响了起来。姜桂生觉得他站着的地面都有点晃动了。他有点怕。可他的腿子没听他的使唤,它们往河边快速地搬动着,它们一定要让他去看个新奇。是什么样的声音有这么响?他打生下来也没有听见过这么响的声音。
他终于看到了那条小船:船篷已经被掀掉了,那个二十岁的人暴露在船的中间。他的脸上全是红的血。他的脸上像开了花一样。姜桂生上学以后才知道那就是语文书上说的皮开肉绽:地主把农民打得皮开肉绽。船上的小伙子一只手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那只已经没有了手的膀子慢慢地举了起来,对着姜桂生艰难地划动了几下。姜桂生听到他在很艰难地说,快,快叫人,小弟弟,我不行了。说完就倒下了。
姜桂生呆住了,他的小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手上掉了。听到这个青年人的痛苦的求救,姜桂生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吓坏了,他怕那个响会追上他,他拼命地向家狂奔过去,嘴里拼出死劲地喊道:救命啊!救命啊!他们,响,我怕!爸爸,快救救我!
这时候,姜桂生想起了只有他们是非常让人害怕的,就是爸爸说的他们。爸爸经常对妈妈说起他们又准备搞他了。爸爸说到他们的时候,脸上布满了愁云,妈妈则说,我们怎么办?他们想要干什么呢?爸爸对妈妈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对我这个当兵出身的人看不惯。可能他们还要对你的爸爸要查一查。我们也许不应该到乡下来的。要是查出你父亲有问题,我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爸爸说的你爸爸,姜桂生听出来了就是外公,那个挂在家里墙上的老头儿,像列宁一样秃顶,也像列宁一样穿着西服。外公的样子姜桂生记得很清楚,可是后来,那张大照片就不在墙上了,什么时候被大人拿掉的,姜桂生也不清楚。姜桂生也没有问。妈妈说,那么我们请他们吃一顿饭,甜甜他们的嘴,他们恐怕也就不会再搞我们的。爸爸说,没有用的,他们要搞你,再怎么着也是没有用的。姜桂生没有搞懂爸爸和妈妈的谈话,但他知道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是一些非常可怕的东西,连爸爸和妈妈都害怕的东西那就肯定是非常可怕的东西了。现在,姜桂生终于想起来他们来了,这个响一定就是他们,他们就是响,响一定也就是他们。姜桂生想。
姜桂生的魂儿丢了肯定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响,响……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姜桂生已经尿下一裤子了。姜桂生的裤裆全潮了。
爸爸和几个哥哥都抢了出来。爸爸搂住了姜桂生,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姜桂生指向了河边,后来就瘫下去了。
爸爸抱起了他,看向了河边。那棵杨树的绿叶已经被炸黄了。爸爸连忙对姜桂生的三哥说,小三子,快跑,出人命了,去喊焦为根来!
三哥撒开脚丫,拼命向庄中的诊所奔去。三哥一路跑着一路喊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有人被炸死了!有人被炸死了!
爸爸看着河边,一边拍了拍姜桂生,让他别怕。姜桂生听见爸爸的嘴里喃喃地说,奇怪,这个船上哪里会有炸弹的?他们是从哪里搞来的?
姜桂生这才知道那个响有一个名字,它叫炸弹。
姜桂生问爸爸,他们也叫炸弹吗?炸弹就是他们吗?
爸爸不解地看着我,问,四子,你在说什么?
他们。那个响,不,那个炸弹是不是就是他们?
爸爸没有再和他说什么。爸爸没有搞懂他的话。姜桂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爸爸懂得他在说什么。他发现大人有时也很笨,他们不就是你们经常说的他们吗?怎么你们也搞不清他们了呢?姜桂生有点为爸爸着急了。
焦为根很快就来了。焦为根来的时候,身后跟了许多人。焦为根很威风地搬动着他的罗圈腿,走在所有人的中间。他的两只手也很有风度地向后面甩起来。姜桂生听到爸爸说了句,他妈的,就这个世道,这种人现在也开始威风了。到了河边,焦为根一步飞到了船上。焦为根是我们庄上的赤脚医生。我们都知道焦为根不赤脚。你瞧,这个夏天里,就只有他还穿着袜子。穿着袜子的赤脚医生焦为根上了船很麻利地拿起了一根绳子,把正在汩汩流血的手臂扎了起来。
河岸上的人都不知道焦为根这是在做什么。医生的事你就是摸不着头高头低。夏志文是知道的,夏志文好像对什么都懂。夏志文也跟着焦为根来了。夏志文是姜桂生的好朋友。夏志文后来告诉姜桂生,他其实也听到响的。不过他以为是民兵在打靶。
夏志文对围观的人说,焦为根在替他止血。他如果流下去,就会死的。
挑糖挑子的老头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听到了夏志文的话,随后又看见了一大群人围在他的船边,于是连忙问,谁会死?我的船怎么了?
老头子把挑子一扔,将人群拨开,上了自己的船。老头子一看就傻眼了,他一头对焦为根跪了下来,连磕了几个响头,说,求求你,救救我们家这个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