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领悟

观约翰·诺伊梅尔作品《达吉亚娜》有感

        昨晚有幸在汉堡国家歌剧院观看了约翰·诺伊梅尔2014年创作首演的作品《达吉亚娜》，再次为大师对经典的深刻解读、丰富的想象力和对一部芭蕾作品成熟的把控而折服。这部近三个小时的舞剧除了中场休息之外，整个故事的进展如行云流水。人物的命运随着情节在舞美布景的无缝切换中徐徐展开，一气呵成。

        整场演出的氛围冷寂奇幻。在曾为其作品《小美人鱼》作曲的乐娃·奥尔巴赫编织的音乐世界中，大师从达吉亚娜这个乡村少女的视角出发，以全新的角度诠释了普希金的名作《叶甫盖尼·奥涅金》。除了已经为大家熟知的原作剧情走向之外，达吉亚娜狂热的文学头脑中那些瑰丽的想象和带有命运预言色彩的梦境让观众在虚幻和现实之间往返穿梭，目不暇接。大师对舞蹈语言的驾驭自不必说。光着脚的现代奔放张扬着少女的个性，足尖鞋上典雅内敛则体现着已为人妇的成熟隐忍。奥涅金的潇洒不羁、连斯基的敏感热情，都有着和人物性格相得益彰的舞段搭配。不过个人觉得这部作品最值得我们这些同行学习的，是大师的戏剧功力，是对人物性格的刻画与塑造。

        如何讲好一个故事，首在创造出性格鲜明，过目不忘的人物角色。时代的背景和成长的经历塑造了一个人的性格，而性格则决定了人物的命运。以奥涅金和达吉亚娜为例，一个是成长在大城市，整天过着走马章台、浮华空虚的社交生活，空有一身才华和好皮囊，内心则是冷寂和虚妄。无怪乎奥内金的身上总带着一种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纨绔浪子色彩。另一个则是成长于乡村的自然风光和优美文学的丰富滋养当中，心地纯良，又热衷幻想，总是希望遇到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如意郎君，从此过上你侬我侬的纯爱生活。这就是单纯幼稚的少女达吉亚娜的形象。挖掘人物的成长经历，探寻性格形成的深层原因，就能更娴熟地把握住人物的一言一行，为他们安排的命运起伏也会更加真实并令人信服。

        舞剧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立得住的艺术门类，其自身必有相比于戏剧、影视类等形式更有表现优势的地方。因为舞蹈和音乐的结合产生了颤动人类灵魂的力量。肢体动作的变化腾挪，在无声中表达出语言无法准确传递的内心真意。就像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样，高度凝练化的舞蹈动作可以将人物内心的思想活动无限外放。优秀的舞蹈编排，配合主题贴切的音乐，就好比诗歌之于小说，不必纠结于故事的细枝末节就能直指人心，千古传颂。所以有些需要表现强烈感情色彩的题材，可能舞剧反倒是最适合的表达方式。《达吉亚娜》的整体观感就是这样一部舞剧的经典教科书，将舞蹈、音乐、戏剧结构和舞台呈现近乎完美的结合在了一起。

        最后是一点个人的体悟。悲剧来自人性当中的矛盾冲突，具体到这部作品中的那些爱恨纠葛，相爱相杀，可能就源自对爱的领悟上出现了偏差。都说爱情是人类永恒的主题。这是因为不同时代，不同性格的人物对爱的理解千差万别。这种理解上的错位，让多少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奥涅金对爱的理解至始至终是为了满足个人的情感需求，是为了填补其空虚的心灵窠臼，虽然迸发的时刻炫彩热烈，但是和孔雀开屏一般，无非是向雌性炫耀其一时的鬼魅华丽，满足一时的欲望之需罢了，潮起潮落，永无宁息之日。连斯基的爱情充满了浪漫炽热，但也是从自我的需要出发。他的爱固然真挚专一，但是他要的是对爱人的完全占有，是让爱人只活在他一个人的世界当中。这就像是一个天天离不开妈妈的稚童，其实是一种情感上的不成熟表现，是人格上没有断奶。达吉亚娜的妹妹奥尔嘉无知、轻浮，迷恋的是交际场上的片刻欢愉和男人带着毒药的殷勤。她这样的人被连斯基所爱，是连斯基的悲剧，也是她个人的悲剧。连斯基死了，全了他的爱，他的理念。而奥尔嘉呢，一时的悲伤过后，继续的是仍旧毫无意义的舞榭歌台，终其一生不得爱之真意。

        反观达吉亚娜，才是这部舞剧世界中真正摆脱了命运摆布，完成性格蜕变的人。年少时无知的痴恋，被拒绝的伤痛，好友相杀的震撼，让她在多年后成熟了，改变了。正所谓苦痛铸就辉煌。过往的伤痛经历让她倍加珍惜现在和谐完满的家庭生活。当年的旧爱又回到眼前，掀起了往日的涟漪，揭开了埋藏已深的疮疤。是的，真正爱过就不会忘记，就算挥慧剑而斩情丝，那情，那牵绊，也会化作漫天飞雪，沉积在心湖之底，包裹着心灵，永难驱散。但这都是个人的体悟。她的面前毕竟还要选择，是赴那场飞蛾扑火的约，到头来又是一场裂心的空，还是隐忍坚决，和过去彻底告别，守住平凡的真。在舞剧的尾声，达吉亚娜做出了理智的选择。看着疯狂而去的奥涅金，她静静地蜷缩在窗台上，月凉如水，人影憔悴……

写于2017年7月10日汉堡国家歌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