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6日 续如下)
她忘了自己当时有没有礼貌地回一声谢谢,也再没有见过他,后来也忘了他的模样,只记得是一张年轻干净的脸,说话的声音里有着磁性与温度,只记得心头掠过一丝暖意。这股暖流也让她那天的记忆不至于天寒地冻。
第二天一早,有人来替班,小小好像还很清醒,她不想离开,但又被告知是持久战,需好好休息晚上替班陪伴。她一个人坐公车,一个人走路,一路脑袋空空。回到住处,身心的疲倦与疲惫终于袭来,她直接一倒地便进入睡的世界。待午后醒来,方有力气洗刷一番,再想躺会又很快醒来。
(三)
“佛语比丘。当念身无常。有一比丘。即报佛言。我念非常。人在世间极可五十岁。佛言。莫说是语。复有一比丘言。可三十岁。佛复言。莫说是语。复有一比丘言。可十岁。佛言。莫说是语。复有一比丘言。可一岁。佛复言。莫说是语。复有一比丘言。可一月。佛复言。莫说是语。复有一比丘言。可一日。佛复言。莫说是语。复有一比丘言。可一时。佛复言。莫说是语。复有一比丘言。可呼吸间。佛言是也。佛言。出息不还则属后世。人命在呼吸之间耳。佛语诸比丘。当会坐一切。但当说法语。不能者急闭目声。守意善听。可从得道诸比丘。闻佛说此语。欢喜意解。即得阿罗汉道。”《佛说处处经》
小小下午回到医院时,大大已经转到神经内科,很紧缺的床位。那是靠里侧的一幢很有年份的楼,见证过太多的人来人往、悲欢离合。一如生命战场。
20寸屏幕大小的监护仪,24小时连续工作,显示着一个生命的各种参数和波澜起伏的变化趋势。
( 0407 续如下)
时间变成一秒一秒的。
尤其在前五天的急性期,视线范围是片刻不敢离开大大和监护仪,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心率(绿色数字)正常60-100次/分,心电图(绿色波形),氧饱和度(一般蓝色数字和波形)正常95%以上,呼吸频率和波形(黄色数字和波形)一般18-24次/分,无创血压指示NIBP,血压一般90-140/60-90mmHg算正常。
从不炒股也没坐过过山车的大大,这会是任性地的玩耍一把了。他的生命参数像波浪,波澜起伏,如玩过山车,他的血压最高飙到200多,心率也常加速至110-120间。那意味着呼吸的延续。
而好多次,屏幕上那个呼吸频率数值掉出临界线,大大也暂停呼吸的动作,她的心儿几乎跳出来,一边心里数着秒,一边准备数到十三就大喊医生。
一呼一吸,
最是寻常简单,最是难得珍贵。
大大的鼻子里插着氧气和胃管,空气进出的空间变小,他的肺部里不时有痰生成,又有打鼾,不时有呼吸暂停的迹象,每回都像在拔河,教人担心受怕。于是后来又上了呼吸机,保证氧气的充足与呼吸的流畅。是断不能有半点闪失的。
护士姑娘们忙碌地进出,换点滴,观察瞳孔,测体温。医生时不时看看数值什么的,调整药剂,维持稳定。
佛语比丘。当念身无常………佛言。出息不还则属后世。人命在呼吸之间耳。
那几天,默哥的手机响个不停,所有人都在打听情况。
默小小的手机很安静,没有发微信,她也没有联系谁。她害怕被别人问情况如何也不知怎么回答,也觉得没有必要联系谁,也没有谁能帮到彼此。
(04月08日 续如下)
急性期的最后一个晚上,分外紧要,大大的发烧反复,呼吸也时不时因肺部的痰而显得困难,监护仪的数字跳跃,默哥和小小几乎整夜未睡,一有情况便呼叫值夜班的护士姑娘,换药吸痰看瞳孔记录体温。姑娘后来有点不耐烦,夜班也很忙很困,第二天和同事抱怨大大的儿子太紧张了有什么情况都呼叫夜班,她一夜未眠。
但总之大大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急性期,小小长舒一口气,她以为情况将趋于稳定在,大大不久就将醒过来,恢复如初。
但是大大还没有醒来,仿佛还没有睡够,要一次性把几十年里本该休息的时间补足,体验生命中的很多第一次。
默哥同意了一个手术,让出血处的血引流。他说不出意外的估算,做完手术一两天就能醒来。也许是医生告诉他的,也许内心深处的希冀。
手术前的准备,理发。小小看着大大一根根发丝从理发师的手中滑落,最后露出一个光头,她觉得那刻睡着的大大很安静。这也许大大第一次成为光头吧,他知道自己已经没了头发吗?
手术在另一幢大楼,小小第一次近距离贴近手术室。Z院的手术室与电视上的有些不一样,电视上家属坐在一扇门外,门开了就走出医生。而那里的手术室在这一层,玻璃门门内是宽敞明亮的大厅,里间应该有多间独立的手术室,和麻醉的地方。至于门外只有一小小的过道,没有椅子。家属亲友的等候区在下一层,有专门的椅子,有大屏幕告知进程,有紧急事会通知,与政务办事处的规则相似。
但也有很多人直接在玻璃门外的小道等待,等待门内的消息。他们或倚墙而立,或干脆坐在地上,虽然在此处是无法看到手术实况,但隔着玻璃门,能第一时间看到里边的人出来,外边的人进去。每个人的神情不一,而手机成了此刻分散注意力的法宝。
(0409 续如下)
小小挑了走道宽边的角落,盘腿而坐,看着玻璃门的开开合合。玻璃门内一排玻璃窗披洒阳光,有十来张空置的推床。靠墙的一排座椅,有一个穿着病服的女子,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躬着身子,有些无聊。
门外,一对年轻男女从电梯走出,男生按门铃找医生,他好像错过手术室找他的电话,但听到手术室点名找他,正想问清里边的情况。被问的人也不清楚状况。女的在一旁安慰:“没事的。”
又有一名男子从电梯里走出,走到玻璃门处按铃,这时里边坐椅子上的那位长发女子也走到玻璃门前。“刚楼下点名叫我,怎么啦?”“是我叫你。”“哦,什么事?”“没事,就是无聊。”“没事你就再等会,我就在楼下等候区嘛。”男的说了两句,便往回走。小小的脑袋断定两人是多年夫妻,已过如胶似漆的阶段,且女的手术应该没有大风险。这是她能想到的原因,只有在觉得不可能失去的时候才会如此不在意吧。
又有推床从麻醉室方位推出,穿过大厅。小小在直觉那就是大大,尽管他和随行医生都包得只露出一丁点。
这期间,玻璃门开过一次,一个医生刚结束手术的样子,从里间打开门,几个人连忙围上去。小小只听得是良性肿瘤已经割除,但还要观察之类。她看着那几个人,都是四五十岁的样子,有男有女,像一家人。
不及细想,里边有一位年轻医生隔着玻璃门敲小小。他说大大手术很成功,现在需要和家属一起尽快把大大送到另一幢楼的ICU房。
大大依旧安静地睡着头上多了纱布包扎,氧气袋有点不够,四五个人围着车,一路小心翼翼又尽量赶时间。终于到了ICU门口,医生按了铃,全封闭的门开了,里边的护士和他对接后,大大就被推进去。
门也随之关上了。
(0410 续如下)
ICU每天只有一个小时的看望时间,每床每次只允许一个家属入内。
因为过了急性期,手术又成功,小小和家人都稍微放松,着手处理自己一周前未完成的事务,一周前忽如其来的意外将各自的生活轨迹打乱了。小小开始联系知道此事的朋友,告知情况。又犒赏自己顺道去了城市里的24小时书店。
她在阅读区看到一本曾听过名字的书,《解忧杂货店》,坐下翻阅。故事里有很多人向杂货铺投信诉说,故事外的书页之间也穿插着好些读者留下的便签。小小也拿了一张纸,写下不知给谁的只言片语:
在你昏迷的这些天,我的世界小得只剩下一个愿望,就是你醒来,唤我的名字。等你醒来,和你去旅行。能吃能喝能走,活着如此珍贵。
每天一到下午四点,探望时段前夕,门前一排座位就坐满人。等时间到,按铃,进门后穿防护衣换鞋,再入一道门,方才可以寻床号见要见的人。里边有六七张床,床上的人几乎都带着呼吸罩,进行着生命中的沉睡,病房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唤声。
一个小时很短,往往看没多久就要出去,换另一个家人入内。临近五点,便有护士提醒时间到。等最后一个探望的人走出门,同往的人总还是问情况怎样,醒了吗?却只能是摇摇头,彼此陷入相对无言的情绪之中。
小小也是一样,第一二天趴在大大耳朵旁说了好多话,都如石沉大海。只有默哥说,他和大大说孙子等他去游玩时,大大的眼睛好像动了一下。
两天后,默哥接到医生告知,手术植入的引流管堵住了。手术失败。何时醒来,仍是未知。
(0411续如下)
小小陷入急性期过后的惊慌漩涡,她曾天真地以为大大是醒着和她说没事,可是他睡着;后来她以为守过了急性期就代表顺利,可是他还睡着;又以为手术成功就好,可是老天又一次开了玩笑。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她的恐惧也与日剧增。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惧,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心经》
她不能控制自己胡思乱想的念头,无法心无挂碍,前所未有的恐惧在心头暗潮涌动。她忽然比之前更相信冥冥中的力量,以前看过的种种故事,吸引力,神性,善恶,因果。人在恐惧的时候总希望抓着点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何况是一艘法船。
大大,您的难受我不能替代,我还能做点什么。
第二天,她跑去捐血站,捐了400ml ,把指标送给了一位白血病孩子的父亲。她前晚看到群里有个配髓成功的白血病孩子准备手术,需要凑齐一些捐血指标。她在捐血车上遇到一个同样得知消息为小男孩捐指标的马来西亚男子,他在广州居住多年,捐血本上每半年便多一行字。
那天捐血车外有一个造血干细胞的宣传位。一位热心的志愿者告诉她骨髓捐赠现在只需捐造血干细胞,类似于捐血。填写资料留下唾液样本,这些资料储存进数据资料库,等待需要的人找寻匹配的骨髓。他帮小小取了样本,还告诉她自己已经邀请了很多位志愿者。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洋溢着幸福。
(4月12日 续如下)
下午她又见到了大大,依旧沉睡,依旧在五点被叫离,依旧假装坚强地微笑在人群中。
第三天,她去了城里一坐历史悠久的寺庙,很多义工举着标语提倡只点三根香,言行恭恭敬敬。她也知道佛觉不是功利的,保护升官发财的,所以她一遍遍祈祷天下没有病痛,但最后还是自私地加上一句请保佑大大。那几天她看到一篇文章,一个无肉不欢的人在母亲重病时发愿吃素,而后情况好找。请保佑大大,我愿在他出院前吃素。在往后一个人时也素食为主,不恋口腹之欲。
去完寺庙的第二天,大大按原计划从ICU转回原先的病房。那天早上,默哥入内收拾东西,他说一抬头就看见大大睁开了眼睛。
终于你醒来,谢谢你。
只是小小一度以为,睁开眼睛意味着清醒,如电视剧一样,醒来的人会开始叫人、说话。后来才发现睡了十二天的大大还是很嗜睡,睁开眼睛的时间累计起来一天也就三四小时。
小小摸不清大大脑袋里正在经历的一切,他对外界呼唤的反映,并没有太明显,好像无意识。
如果听到,眨眨眼睛。如果听到了,握一下右手。如果听到……时光退回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