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语文20190111】现代诗人为什么不再伤时?
张鹏:本周教学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讲到中国文学中“伤春悲秋、感时伤怀”的“惜时”母题,给学生选读了我的大学老师来华强教授的这篇论文。
来华强《由一首当代诗歌看中国文学中的“伤时”母题》(本文首发于2005年第4期《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当代诗人流沙河的《就是那一只蟋蟀》,其深刻卓绝之处,就在于它揭示了中国人“集体无意识”中的“伤时原型”;又一次表现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伤时”母题。不少学者指出,在中国文学史上,存在着一个“悲秋”传统。但笔者以为:“悲秋”的外延小,而“伤时”的外延大;“悲秋”是现象,而“伤时”是本质。因此,对中国文学史上的“悲秋”传统,应准确地名之为“伤时”传统。在宇宙永恒,人生短暂这一大无奈中,不能“伤时”,也就不能“惜时”;必有“伤时”之痛,方有“惜时”之心,方能“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认,过乐观之生活”,这正是中国文学传统中“伤时”母题的积极意义所在。”
干国祥:现代诗人为什么不怎么再“伤时”?古代的诗歌为什么大多数写的是春天和秋天?(尤其是佳作,更是这两个季节的)。这首先和地理有关,我们地处北温带,四季分明,而变化,就出现在春和秋,春花和秋叶的灿烂与凋零,温度与风景的剧烈的变异……都撼动人心。但现代诗人的意象不一样了,越往后,空调的出现,让我们对温度越钝感——这不是什么坏事,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有另外的意象,另外的撼动人心的“触发点”。日夜,春秋,四季……就是岁月,就是我们生命本身。不过可以想想,印度文学和思想中,想必没有四季的催发,但它依然深邃丰富。城市生活几乎没有四季,但这并不表示没有悲欢,没有生命的觉悟。只是我们受古典诗歌影响太深,无法把现代都市物像视为具有美感的意象,一旦表达,还是要回到古典意象,很难把现代人特有的孤独感表现出来。
张建文:现代大都市是没有季节的,技术已经改变了物候,外部感觉趋同,也是一个原因。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要写好现代诗,更重要的是更新语言系统。
干国祥:是的,我认为,这恰恰是现代写作的突破口——我们不能在依赖自然,而必须写社会,写内心。春秋时代,我们的写作还是更开放更博大的,但后来虽然越来越细致、精致,但毕竟越来越窄小——社会话题丧失了,人心中的宗教感丧失了,虚无与死亡不再被深刻地正面面对……唐诗宋词塑造了我们,但也束缚了我们的眼睛。
马翔:“伤时”论文对我有启发,你们的讨论又别开生面,让今人与古人形成了“互文”。能不能举点文本/例子,揭示城市人不一样的生命觉知?
张建文:在从古典意象向现代意象的转换上,九叶派做得最好,尤其以穆旦为代表,可惜后来的发展被阻断了。
马翔:我读得少,一时想起来的,只有穆旦一句:“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张建文:伊沙的《车过黄河》
列车正经过黄河
我正在厕所小便
我深知这不该
我应该坐在窗前
或站在车门旁边
左手叉腰
右手做眉檐
眺望像个伟人
至少像个诗人
想点河上的事情
或历史的陈帐
那时人们都在眺望
我在厕所里
时间很长
现在这时间属于我
我等了一天一夜
只一泡尿功夫
黄河已经流远
(1988)
张建文:这一首诗,大家可能不好接受。
干国祥:这首诗就是自觉意识,自觉突破,但毕竟没有创造新的撼动——是不错的诗,还不够。这首诗提醒,我们不能仅仅以规定的视角、规定的态度去观看事物,那样我们的深刻和诗意都是“傀儡诗意”“傀儡思想”。
张建文:我们对现代诗的解读能力不足,学生接受的现代诗太少。
干国祥:我读现代诗极少,所以能举例的实在不多。整体而言,这同时意味着,我们先要被唐诗宋词刻写,借先人的眼光感受四季和心灵。但是,最终我们必须超越这个礼物的束缚,用自己当下的眼睛和思想来言说世界。这是诗人们的职业,但语文老师也要有这个自觉:不要一味让学生模仿古典,而要有意识地刻画当下,当下的社会,当下的内心
张建文:这是一个悖论,在现代诗歌史上,能够创新的往往是那些受古典诗歌影响最小的。李金发如此,艾青如此,穆旦更如此。
干国祥:。因为沉重礼物成了束缚,过于神化古典了。最典型的也许是海子。北岛写社会,海子写精神自我,顾城写灵魂自我……他们真正开创了新局面。
张建文:
穆旦《野兽》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
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
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迹,从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
风在鞭挞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团猛烈的火焰,
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
在狂暴的原野和荆棘的山谷里,
像一阵怒涛绞着无边的海浪,
它拧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叫,
它是以如星的锐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
1937年11月
干国祥:老师们为什么不善于讲现代诗?是不是因为我们本质上还不是“现代人”?在现代的服饰下,我们依然是农耕时代的诗意和姿态?我本人就超级古典的。古诗词,古文献,仿佛就是自家人。但古代文献不能安抚我灵魂中的某一部分。尤其它们给予的安宁,既给我安慰,又让我渐渐不安。生命的虚无,最终的意义,神圣和崇高,背叛和自由……这是古典诗词里资源匮乏的,恰恰又是现代人所关心关切的。
干国祥@运城国际张建文: 现代诗的外壳下,依然是古诗词的灵魂附体——这未必是不对的,但毕竟不能总是这样,至少得有自觉,明白自己是不是有意识地复古或者突破。
张建文:以前答应给一个微型散文诗集写序,发现全是用现代语言表达古典意蕴,因为批评多于赞扬,结果和主编弄了个不欢而散。
干国祥:不要自以为独创,其实是旧灵魂附体而已。今天这个话题虽然“短小”,很有意思——而且我自己就是现代诗歌鉴赏修为不够的人。
张建文:问题就在这里,整个集子都是这个样子就让人读来赌气的很,有这种自觉的人很少,这种诗人一旦出现,他们又会群起而攻之,认为不是诗或者好诗。
干国祥:我唯独写了几篇海子鉴赏,表达了今古诗歌之别。现代诗确实还不够成熟,成熟了的话,它一出现就能够撼动现代人。但万物总是有个探索发展的过程。
张建文:流行歌词里反而会常常表现出现代都市人的困境,尤其是林夕的歌词。总觉得现代诗人和现代都市生活很隔膜。没有在都市生活中沉沦过,很难写出现代人的困境。
周云蓬《九月》
作词:海子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黑暗旷野不顾一切都能穿越
只身打马过草原
汪峰《存在》
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
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
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
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
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
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
是否找个借口继续苟活
或是展翅高飞保持愤怒
我该如何存在
多少次荣耀却感觉屈辱
多少次狂喜却倍受痛楚
多少次幸福却心如刀绞
多少次灿烂却失魂落魄
谁知道我们该梦归何处
谁明白尊严已沦为何物
是否找个理由随波逐流
或是勇敢前行挣脱牢笼
我该如何存在
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
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
是否找个借口继续苟活
或是展翅高飞保持愤怒
谁知道我们该梦归何处
谁明白尊严已沦为何物
是否找个理由随波逐流
或是勇敢前行挣脱牢笼
我该如何存在
张建文:这些歌,听着听着,就会让人泪流满面。
王雪飞:刚才课上,以海子的《九月》为学习材料,带着孩子们一起朗读、想象、感悟。他们反映这首短诗带来的震撼远远大于很多散文、小说。高考不涉及这一板块,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中也只有三首现当代诗歌,真是一大遗憾。
王开东:最近我被一首现代诗打动。陈润生《让》
让群山巍峨,庄重,其间
藏着庙宇
让草木葳蕤,绿叶绿
落叶黄。四季有四季的样子
让小河清澈,鱼虾成群,流水
带走往事
让羊吃草,牛耕地,狗看家。青瓦
屋顶上炊烟袅绕。
让稻子、苞谷、红薯、白菜、萝卜、韭菜雨露均沾。农民
自己种自己的地,不被迫迁徙。
让坏人都睡觉去吧,州官不放火
百姓可点灯。生活像门上贴着的福字
低声说话的人,可以把话说完。
如果一切都不让的话,就让魔和道坐下来
聊聊,怎么平起平坐,不要
总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王开东:后来专门写了感想。我的理解。宝玉的那句话,我为的是自己的心。为了自己的心,不写出来就痛苦至死的诗,往往是好诗。
麻建斗:让乔木长成栋梁,撑起一方长天。让玫瑰成为玫瑰,芬芳大地。让小草成为小草,绿满天涯。这就是很好的教育。深受启发!
干国祥:这首诗还不够,非常浅层的群众欲求的诗意表达。
王开东:和你感受一样。但为何越来越被这些俗的东西打动。
干国祥:本质上它是表达的技术,没有新的思想。因为思想范围固定了,灵魂关注固定了。
王开东:哈哈,是的,是的。我是今天就关心粮食蔬菜的人。
干国祥:关心蔬菜和粮食只是海子逃避的渴望,结果没有成功。
王开东:海子从明天开始,我们是今天,或者说一直。
干国祥:当时解读了一二十首海子的诗歌。我是三十五岁后才读到海子,也就是正式接触现代诗的。
张建文:干老师虽说自己现代诗读的不多,但对现代诗的认识却一针见血,我以为这源于对存在主义哲学通透的缘故。现代诗歌的源头在波德莱尔那里。庞德受李商隐的启发写出了极具现代感的诗歌。
地铁车站
庞德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杜运燮译
姚芬绒:这首诗印象深刻,虽短,却奠定了庞德在意象派中的位置。
干国祥:这首诗对我们意义没那么大,没必要过度推崇。
张建文:
波德莱尔《腐尸》
爱人,想想我们曾经见过的东西,
在凉夏的美丽的早晨:
在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
在铺石子的床上横陈,
两腿翘得很高,像个淫荡的女子,
冒着热腾腾的毒气,
显出随随便便、恬不知耻的样子,
敞开充满恶臭的肚皮。
太阳照射着这具腐败的尸身,
好像要把它烧得熟烂,
要把自然结合在一起的养分
百倍归还伟大的自然。
天空对着这壮丽的尸体凝望,
好像一朵开放的花苞,
臭气是那样强烈,你在草地之上
好像被熏得快要昏倒。
蝇嗡嗡地聚在腐败的肚子上,
黑压压的一大群蛆虫
从肚子里钻出来,沿着臭皮囊,
像粘稠的脓一样流动。
这些像潮水般汹涌起伏的蛆子
哗啦哗啦地乱撞乱爬,
好像这个被微风吹得膨胀的身体
还在度着繁殖的生涯。
这个世界奏出一种奇怪的音乐,
像水在流,像风在鸣响,
又像簸谷者作出有节奏的动作,
用他的簸箕簸谷一样。
形象已经消失,只留下梦影依稀,②
就像对着遗忘的画布,
一位画家单单凭着他的记忆,
慢慢描绘出一幅草图。
躲在岩石后面、露出愤怒的眼光
望着我们的焦急的狗,
它在等待机会,要从尸骸的身上
再攫取一块剩下的肉。
——可是将来,你也要像这臭货一样,
像这令人恐怖的腐尸,
我的眼睛的明星,我的心性的太阳,
你、我的激情,我的天使!
是的!优美之女王,你也难以避免,
在领过临终圣事之后,
当你前去那野草繁花之下长眠,
在白骨之间归于腐朽。
那时,我的美人,请你告诉它们,
那些吻你吃你的蛆子,
旧爱虽已分解,可是,我已保存
爱的形姿和爱的神髓!
钱春绮译
干国祥:波德莱尔好!
姚芬绒:有一年去临汾一两天,带的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没怎么看进去,可能功力太差,能否说一下这首诗对认知的改变?
张建文:从审美到审丑的转变。在中国现代诗歌理论的认识上,有两个人对我影响很大,一个是西南大学新诗研究所首任所长吕进关于现代诗歌诗体的论述,一个是王富仁的弟子李怡教授关于现代诗人如何调和古典与现代矛盾的论述。
王欢:老说这么高大上的东西,是娃能懂还是哥你能懂。又是波德莱尔呀,又建构学派呀。除非哥你能在对话中把这些个犄角旮旯的东西上面的灰尘拍打拍打,露出大概面目。给听话人解释清楚。特别赞同兄长提到的流行歌词里的现代人困惑。窃以为学问做到深处是共通的。杨过所学独孤大侠武艺,四十岁以后片花飞叶均可伤人。流行歌词当素材讲文学就挺好,何必缘木求鱼?为显得学贯中西?学生俗,咱们就得跟着俗,不然曲高和寡,成独唱就不好啦。四大名著娃娃们耳熟能详,何不近水楼台?西方呀黑格尔呀,吓死人啦。
以上可称为《讨高深建文檄》,颇能医建文兄“头风”否?
先贤这么多意味隽永的东西放着不发覆琢磨,博德戈尔呀黑格尔呀别人家的死猫烂狗,干老师负责新,因为人家旧的温过了。咱们年轻轻的不得负责旧?不温故,何来新?
温故就有底蕴,触新才能旁通。
张鹏:王欢兄讲过杨过武功,那蛤蟆功来自西域,那弹指神通来自东洋海岛,杨过何曾因其非我堂堂华夏传统武功而弃之?!那又何必分波德莱尔与杜甫、蒲松龄与黑格尔,只须分是不是高明武功就行了。
张鹏: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中国现代诗确实还不够成熟的话,到了21世纪的今天,我们的当代诗歌已经汇入了世界诗歌的浩荡河流,达到了完全不输于西方第一流诗歌的水平。我读现代诗并太多,但是因为现在《十月》的诗歌编辑谷禾(笔名)是我的初中老师,所以一直没有中断对诗坛动态的关注。现代诗的现代性体现在哪儿?前几天很多地方下雪了,就以雪为例。雪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常见意象,现代诗人笔下的雪,与古典诗人笔下的雪,是同一个雪吗?
贴几首谷禾写雪的诗,都是新作:
《雪落向》
雪落向树枝
绽放一朵朵白色花
更多的雪落向墓地
堆一个巨大白花篮
献给长睡在坟里的人
雪落上穷人的草屋
给屋子里的穷人
添盖一层轻纱的梦
允许他梦见雪化尽的春天
除此,雪不再落向
任何地方,它飘过天空
只白了一眼茫茫尘世
《零度以下》
全世界都在下雪
这里却被忘了个干净
那些雪花开在天外
如同羔羊奔跑在草原
也许人们并不需要它
这里也不须它来烘托渲染
人心的纠结和挣扎
只在于冬日无雪的缺憾
在零度以下有雪相伴
他们也有理由不再乱走
在寒冷的绽放里静下心来
数数一生中落尽的梅花
《另一场雪》
雪压屋顶也不发出声
村庄睡卧在雪中
一束光从屋子里透出来
像前世的爱,世界在变白
风卷起雪的刀刃和旋涡
王静:窃以为现代诗到戴望舒那就成熟了“两只黄蝴蝶”到“残存的手掌”,短短二十年,一种新的文体就站住脚了。当然成熟之后的道路更漫长,我们今天的诗歌与20世纪三四十年代比起来进步了多少,是我们今天面对的问题。
王欢:不反对讲,就是应该顺带精要阐释下波德莱尔,空名字砸过来,500人泱泱大群,和者唯有干老师。那您想张老师上课,学生疯不疯?我们在不了解的问题面前都是学生。建文兄就图自己痛快,传道解惑变成传道产生新的疑惑。对话照顾下剩下的499人嘛!麻里麻里哄一对话,人家提升,心下快活自省。咱们一脸懵逼进来,一脸懵逼出去。疯了可是?
干国祥:破!必须守住自己的同时打破自己。
王静:先守嘛。
干国祥:守可以,敬畏未知领域的精神世界。破可以,不一笔否定过去的诗意,并以为高人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