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剧不终
两周前的某天早晨，我沿着运河岸边跑步。秋色大好，诱惑着我不时停下脚步，拿出手机拍满树金黄的银杏、拍落英缤纷的小径、拍一地松塔的草坪、拍洒满晨光的河水……一对年约七、八十岁的银发老人不期然地闯进了我的视线头。
他们也在拍照。相比于我的随手拍，这对老人要正式许多。
老爷爷手里的装备是一部单反相机，他的老伴儿——也是他的模特——打扮得非常正式，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望见的是一个旧时美人的侧影：
她的眉眼、嘴唇都描画过了，脸颊上似乎打了一层淡淡的腮红，既不过于浓艳，又不至于太过苍白，看上去很精神。
她穿了一身素色暗花、镶了金边的墨绿色织锦缎棉旗袍，旗袍的立领高而挺括，遮住了脖颈和下颌处松弛的皮肤，衬得脖子的曲线修长、优美。
一串浑圆的白色珍珠项链垂挂在她的胸前，一枚金色的胸针别在右胸上，随着她每一次轻微地转动身体，胸针上密密缀着的小钻迎着光闪闪发亮。
想来，年轻的时候，老人家定然是个风姿卓绝的美人吧。只可惜，如今年事已高，她坐上了轮椅，即使肩上搭了披肩，单薄的身体仍显得有些佝偻、瑟缩。
隔了一段距离，我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两位老人拍照。
老爷爷先端起相机构图，然后摆弄轮椅调整位置，接着再端起相机审视构图，又跑过去给老奶奶整理头发衣服…..往往一个镜头下来，要忙活好几遍。北国深秋的早晨，气温已经接近零度，但老人竟然有些热了，脱下大衣挂在旁边的树杈上。
轮椅上的老奶奶可能是有些累了，轻轻地扭动着身子，脑袋微微歪向左肩一侧。老爷爷在镜头后面柔声劝慰，“素芳（音），就快好了，你不是最爱拍照吗，我给你拍得漂漂亮亮的，好吗？”得了鼓励，老奶奶直起身子，努力地绽开一脸微笑，就在那一刻，老爷爷摁下了快门。
摆弄了相机几秒钟，老爷爷小跑过去，献宝一样地把相机伸向老伴儿面前，嘴里抑制不住欣喜地低声嚷着，“宝宝，你看啊，你看你有多美，你看我把你拍得有多美！”
一声“宝宝”，就这样从一位银发老人的嘴里脱口而出。想来，这个亲昵感十足的称谓，应该也是他们平日私底下用惯了的，否则老人家叫的不会如此自然。纵然婚姻走过半个世纪，想必也历经风霜，但两位老人之间，柔情一直都在。
注意到我和几位路人投射过去的目光，老爷爷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笑了，收起相机，从树杈上取了大衣穿上，又给老伴儿拢了拢披肩，推着轮椅就要离开。
轮椅侧转过90度角的时候，我才看见，老奶奶的左边脸颊是歪的，牵扯着嘴唇也歪向了那边，大概是刚才笑得太过用力，一串晶亮的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了下来……
旁边长椅上坐着的一位中年男人惊跳起来，用手指着轮椅上的老人，老爷爷这才察觉到异常，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块手帕给老伴儿擦净嘴角和衣服，嘴里自责地不住念叨，“素芳，都是我不好，折腾了你一早上，又是穿衣服，又是化妆，又是拍照，都是我不好，我这就带你回家。”
接下来的画面让我印象深刻：轮椅上的老奶奶有些疲倦地合上了眼睛，但自披肩下，伸出了颤巍巍的一只手，覆在老爷爷的手上，一点一点的，缓缓摩挲。
那一刻，我确信我看到了白首到老的爱情。
前年冬天，母亲因腿疾住院手术。同屋的病友里，有一位年约五十来岁的阿姨。阿姨自山东来京，在短短三周时间里，阿姨的双腿先后两次做了膝关节置换手术，受了很多罪。
好在，她的老伴儿一直陪在身边，衣不解带地精心照料阿姨，是整个病区出了名的模范家属。
阿姨手术回来，整条腿严重水肿、胀痛，比原来粗壮了一倍。叔叔脸上真真切切地挂着心疼和关切，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轻松调侃，“老婆子，换完零件就好了，以后利利索索地和我满世界玩去。”
叔叔从大夫那里学了按摩手法以后，那双手就很少停下来，只因为大夫说按摩越多，越有利于康复。
我常听见阿姨小声劝阻，“你哪来的那么多劲啊？快歇歇吧，要不手都该抽筋了。”
半夜，我在陪护椅上醒来，看见阿姨的病床一侧，一个黑色的身影趴在床边，一只手仍在不知疲倦地一遍遍拂过阿姨的腿。
医院里，病号餐的规矩是提前一天订餐。每天，只要看见叔叔带上老花镜，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在订餐。
叔叔像是在研究重大课题一般，捧着医院的菜单认真琢磨，推敲良久后，方才落笔，圈下次日要订的饭菜，有荤有素、有汤有菜。偶尔，叔叔还会向阿姨告个假，跑到医院附近的餐馆里订些外卖改善口味。
临到后来，我听见阿姨喜滋滋地表扬老伴儿，“来回来去就这么些花样，被你排列组合得还挺好，一天都不带重样的。”
术后病人被允许能下床以后，大夫都会叮嘱陪护家属，多鼓励病人下地练习高抬腿行走，这对于做完手术刚刚两天的病人来说，无疑是痛苦的。所以，病区里的病人，无论是在复健锻炼的时长上，还是在动作的标准性上，都打了些折扣，陪护家属多半也顺从病人的意志，不忍多做要求。
唯独叔叔，雷打不动地，每隔一小时就好言劝说阿姨下床来，亦步亦趋地陪着阿姨，扶着助行器满楼道里复健锻炼。大概是得了叔叔的鼓励，整个病区就属这位阿姨的腿抬得最高。
在郊区工作的儿子和女朋友周末赶来医院，想要替换父亲两天，却被叔叔大手一摆，断然拒绝，“你妈这个时候，只让我陪。”
是的，阿姨的那些小女儿姿态，那些抱怨，撒娇，任性……怎可以在儿子和未来的儿媳面前释放出来。
出院时，阿姨高兴地向我展示她的高抬腿，“你看，我现在多利索。”吓得叔叔一把牵过她的手，“老婆子，你可悠着点。”
我送他们去电梯间。那两只手，握住了，再也没有松开。
没有什么比时光更能让人看透一切。
年轻人整天挂在嘴边动不动就要轰轰烈烈的爱情，抵不过公园里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老奶奶一个简单的并肩而行。
作家林清玄说，浪漫，就是浪费时间慢慢吃饭，浪费时间慢慢喝茶，浪费时间慢慢走，浪费时间慢慢变老。
年少时，你骑辆二八自行车载着我，寒冬酷暑，风雨无阻，你微微弓起的背影就是浪漫。
白首时，晚饭后一道公园散步，你悄悄牵起我的手，放入你的宽大衣兜里取暖，你手背上粗糙的纹路，就是浪漫。
若爱情如水，愿牵手永远。
若爱情需要用长长的时间来证明，愿我们即使垂垂老矣，仍然喜欢着彼此年迈时的模样。
Endless
希望你身边的人
是你一生最美的守候
文 | 剧不终
图 | 据CC0协议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