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 |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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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和妻子莫妮卡
文 / 路人锋

厌倦所有带来词的人
词并不是语言
我走向了大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夜向四方展开
我发现鹿的偶蹄在白雪上的印记
是语言而不是词

–––特朗斯特罗默,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短诗,由妻子莫妮卡代为朗读。

我第一次知道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是通过北岛《时间的玫瑰》一书。读到他的第一首诗是《写于1966年解冻》。当我读着“桥:一只飞越死亡的巨大铁鸟”,被这样一种极具力量感和超凡想象力的短诗震住了。可能我们能够想到用一只鸟来比喻一座铁桥,但很少人能想到这是一只飞越死亡的铁鸟。与其说罗默是一个天才,不如说他是用他的全部精力在感觉着这个世界,就像把世界当作一杯红酒或一种珍馐,放到嘴里慢慢品尝,然后很认真的将这种感觉化而为不朽的诗句。我想,一个诗人首先应该是一个懂得生活和热爱世界的人。

有很多的诗歌作者,暂且不叫做诗人。因为有很多诗作者的作品,不能叫做一首诗歌,更确切地说应该只能算作诗歌的涂鸦之作或是一种诗句的练笔之作,根本不能算是一首真正有品味、有意义的完整的诗歌。诗歌写作是一项艰苦卓绝的工作,不像我们认为的,分行,语句通顺,能够表情达意就行。如果这样做,大可以写不同的文体,散文抑或小说,千万不要用诗歌这种文体。

“托马斯写诗很慢,一辈子只有一百多首诗,结成全集也不过一本小书而已,但几乎首首都好。那是奇迹。特朗斯特罗默的诗一般需要花几年时间才完成,有的时间更长。长诗《画廊》几乎用了十年时间!而短诗《有太阳的风景》在它第一次以手稿形式落在我手上到发表历经了七年时间。”

这一段我摘自翻译家、诗人李笠的文章。这就是一个伟大诗人的苦吟精神,一首诗要写几年,如果写小说,一个高产作家都应该能够写出好几部长篇小说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最多的不是小说家,而是诗人。但还有一点不得不说,大部分伟大的诗人一生都过漂泊或贫苦拮据的生活,唯一强大的就是自己的内心和精神力量,当然托马斯也在其中之一,幸运的是他有诗歌和相守一生的妻子莫妮卡。

托马斯就自己的诗歌创作,这样说:

我的诗是聚合点。它试图在被常规语言分隔的现实的不同领域之间建立一种突然的联系:风景中的大小细节的汇集,不同的人文相遇,自然和工业交错等等,就像对立物揭示彼此的联系一样。”

“我常常从一个物体或状态着手,为诗建立一个‘基础’。这基础有时是一个地点。诗从一个意象中渐渐诞生……我用清晰的方法描绘我感受到的神秘的现实世界。”

我们通过托马斯的自述,来感受一下他的诗歌:

《写于1966年解冻》 / 北岛译

淙淙流水喧腾古老的催眠
河淹没了汽车公墓闪烁
在那些面具后面
我抓紧桥栏杆
桥:一只飞越死亡的巨大铁鸟

这首诗歌的意象:流水,古老的催眠、汽车公墓、面具、桥、栏杆、死亡、铁鸟。这一组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事物,竟让诗人神奇的组成了一个整体。整首诗充满了巨大的力量感,结局的突兀,让读者能够听到诗人那铿锵有力的心跳声。这首诗,北岛老师作出了很详细的解读,有空可以找来读读,在此不再赘言。

果戈里 / 北岛译

外套破旧得像狼群
面孔像大理石片
坐在书信的树林里,那树林
因轻蔑和错误沙沙响
心飘动像一张纸穿过冷漠的走廊

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
转瞬间点燃青草
空中充满犄角和蹄子,下面
那马车像影子滑过我父亲
亮着灯的院子

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
(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
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漂浮
那披着斗篷的穷汉

这里,那守斋人曾被欢笑的牲口包围
而它们早就去往树线以上的远方
人类摇晃的桌子
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

托马斯写《果戈理》年仅十八岁。李笠曾说:大多数诗人是通过时间的磨砺才逐渐成熟的,而托马斯从一开始就显示出惊人的成熟。甚至可以说,托马斯的写作不存在进步与否的问题——他一出场就已达到了顶峰,后来的写作只不过是扩展主题乍富音域而已。

果戈里这首诗,作者试图通过从一本书的扉页开始写起,先写作者的肖像和照片中的环境,然后读作者的生平,最后写自己的感悟。过程很简单,但诗人却用充满魅力的想象和杰出的意象整合能力,用诗歌的方式述说了果戈里悲惨坎坷的一生。全诗中弥漫着人类普遍存在的一种内心困境:信仰和自由、生存和死亡,沉沦和抗争。

开放与关闭的空间 / 北岛译

一个人用其手套般的职业感觉世界
他中午休息一会儿,把手套搁在架子上
它们突然生长,扩展
从内部翳暗整个房子

翳暗的房子远在春风中
“大赦,”低语在小草中蔓延:“大赦。”
一个男孩拉着斜向天空看不见的线奔跑
他对未来的狂想像比郊区更大的风筝在飞

往北,从顶峰你能看到无边的松林地毯
云影在那里
一动不动
不,在飞

邹安娜·班吉尔指出:“他的诗常常在探察睡与醒的边界,意识与做梦的边界。” 托马斯谈到他的创作过程时说:这首诗正是从手套这个意象开始。手套意味着个人与世界的一种劳动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在发生变化,并由此产生一种突然的紧张:它们突然生长,扩展/从内部翳暗整个房子。

致防线后面的朋友 / 北岛译

1 
我写给你的如此贫乏。而我不能写的
像老式飞艇不断膨胀
最终穿过夜空消失
2
这信此刻在检查员那儿。他开灯
强光下,我的词像猴子蹿向栅栏
哐啷摇晃,停住,露出牙齿
3
请读这字行之间。我们将二百年后相会
当旅馆墙壁中的扩音器被遗忘
终于可以睡去,变成三叶虫

北岛这样说:

标点符号和分行是一首诗结构中的组成部分,其重要程度正如榫之于桌子、椽之于屋顶一样。特别是分行,由于中文和西文语法结构的巨大差别,虽然很难一一对应,但要尽量相伴相随,以便让读者体会其结构的妙处。

李笠这样说:

特朗斯特罗默善于从日常生活入手,把有机物和科学结合到诗中,把技术词汇结合到自然和艺术中,让作品在瞬间激发出巨大的能量来。他往往用意象和隐喻来塑造个人的内心世界,把激烈的情感寄于平静的文字里。在使用意象方面,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大师。

特朗斯特罗默对诗歌的语言要求很严格,即便描写的是日常的小事。诗人曾经在《夜值》中说道:”刽子手和语言在同步前进,所以我们得使用新的语言“。他的语言就是个人的、独特的、没有被媒体污浊过的语言。

曾经有诗友问过关于中国的诗词歌赋与现代诗的联系问题。我觉得,引用北岛老师的话来回答,再适合不过了。

传统就像血缘的召唤一样,是你在人生某一刻才会突然领悟到的。传统博大精深与个人的势单力薄,就像大风与孤帆一样,只有懂得风向的帆才能远行。而问题在于传统就像风的形成那样复杂,往往是可望不可及,可感不可知的。中国古典诗歌对意象与境界的重视,最终成为我们的财富(有时是通过曲折的方式,比如通过美国意象主义运动)。我在海外朗诵时,有时会觉得李白杜甫李煜就站在我后面。当我在听杰尔那蒂·艾基朗诵时,我似乎看到他背后站着帕斯捷尔纳克和曼杰施塔姆,还有普希金和莱蒙托夫,尽管在风格上差异很大。这就是传统。我们要是有能耐,就应加入并丰富这一传统,否则我们就是败家子。”

2017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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