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童年乡村记忆（一）

童年时代的乡村，贫穷落后。平时除了一两个月一回的露天电影，没什么娱乐活动。天性好看热闹的村人，倒是经常像大海中的鱼群一样满村子窜东窜西，如果不是嫁娶，必定是谁家死了人，通常是自杀，年轻人、壮年人的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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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的原因有几种：为情而死，为吵架赌气而死，再有就是穷得实在没法活了，对生活彻底绝望而死。

有几次自杀让我印象深刻。

有个在村学校比我高几年级的女孩，在我上初中时喝农药自杀。她的脸颊红喷喷的，冬天长满冻疮变成紫色，梳两条大辫子，整天笑眯眯的，是家中五个兄弟姐妹里的大姐，已经是个庄稼活的好手了。她和自己的同班同学恋爱，两个人经常一前一后在村里走，真真一对璧人。

可是她的父母瞧不上男孩的父亲，嫌他品行不端，禁止女儿和男朋友来往。女孩子抗争过，还绝过食，爸爸不为所动，声称宁可她饿死也不能嫁给那个小混蛋。其时已经是1980年代初，农村里自由恋爱渐渐成风，但不被父母祝福的恋情，很多孩子还是无法接受。

终于有一天，她喝下大半瓶剧毒农药，等家人发现时已无力回天。我们一群孩子蜂拥到她家围观，她躺在门板上，穿着过年的新衣服，两块砖头一左一右支住双脚，苍白的脸，脸上的两朵桃红不见了，19岁花儿一样的生命，就这样凋零。

农村妇女最爱赌气，上吊喝农药死给你看，让你一辈子内疚自责，一辈子都欠她的，这是她们的被动进攻，最后的致命一击。

有个女人30出头，丈夫和别人相好被捉奸在床，她不爽了好长时间。终于有一天，两口子吵了一架，巧的是当天她的儿子把同学打了，那同学的妈妈当然不干，跑上门告状，两个女人拌了几句嘴，谁知当夜她竟然喝了农药，没救过来。这下子那个妈妈说不清了，死者的丈夫纠结一众亲友打上门来，把马桶倒在床上，屋里家具全砸毁，就差一把火把房子烧了。最终逼得这家全家搬到外乡。而那位风流丈夫从此并未再娶，也就此洁身自好，孤独一生。他心里应该清楚妻子为什么自杀吧。

最吓人是76年前后一位赤贫之家男主人的上吊。他进城卖货，回到家靠近中午，妻子下地干活，家中无人。儿女们放学回家，赫然发现爸爸吊在房梁上，早已没了呼吸。他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因为大字不识一个。我们跑去看，他脖子上有深深的一道印痕，长着像兵马俑一样朴实忠厚的脸。他的大儿子有点呆傻，数不到十，我们都叫他“呆龙小”，食量惊人，一顿能吃五斤挂面。关于他为什么自杀，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他某天早起进城，在村头的坟地里碰到了吊死鬼，他被吊死鬼缠身，必须得死。我们小孩子吓得够呛，晚上都不敢出门捉迷藏了。他们家本来就家徒四壁，而今更是雪上加霜，过了些年，二儿子娶不起媳妇，把他姐姐嫁给邻队的一家儿子，把那家的女儿娶进门，姐弟换亲才成了家。现在想想，哪有什么吊死鬼，一家大小挨饿受冻，他是对生活彻底绝望了才下决心了断的啊。那是什么样的时代，旧社会熬过来的人都扛不住了，悲乎！

日子不好过，农民们也没觉得自己的命有多贵重，不能和心爱的人结合，被丈夫伤透了心，人生没有希望，那就离开，不受人间的罪了。

包产到户以后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了，也就没人自杀了，好日子哪会过得够啊！

那位上吊的父亲，他女儿换亲嫁给我的小学同学，后来成了村里的暴发户，率先买了汽车，手上有几条大船做货运。40年前他下决心吊死自己之际，怎么想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