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

爸爸从口袋掏出一只铁盒,下巴微微一动,他就咬出了一根发黄的烟。看不出他怎么做到的,手指弹动,铁盒发出一声很响的声音。

“咔啪”,像是狠狠要咬住什么东西。

爸爸咬着烟偏转脑袋在寻找什么,我知道他在找什么,我缩了缩身体,避免被他那双能够把影子从黑暗里识别出来的眼睛发现。

“蒂迪尔!”他大声喊,狡猾的转动着眼珠,像一只灰狐,“出来干活啦!”

我为自己鼓气。每次爸爸这样说之后,准能找到我,然后让我背着带龙头的啤酒桶出去卖掺了一半水的啤酒。

夏天的车厢里很热,我总能高价卖完所有啤酒。但我不想这么做,教堂里的牧师老爷为孩子们洗礼时强调过诚实和道德。虽然我还没洗礼,但我要成为一个品德高尚,让人敬仰的人。

“蒂迪尔,快出来吧。”我闻到了烟味。

“爸爸,我不想去。那是欺诈,主不会原谅的。”我站在爸爸的影子里,抬头看着他铁灰色的眼睛。

他摸了摸我的头,大声笑了起来,“如果主能给我哪怕一个硬币,我也不会这么做。快去吧,孩子。”

爸爸单手拎了酒桶过来,我吃力的背起它。

“爸爸,怎么又变重了?”

“哈哈哈,昨天我听客人说会多有一辆车经过这里,我们不能错过这个变成富人的机会。”

我很生气的在心里想:爸爸是真的不知道主有多伟大吗?他怎么会看重那些铸造出来的铁币?主的家园可是用黄金铺地的啊!

我闻着帚石南花和接骨木枝叶的味道,走在正午的烈日下。我走得很快,因为啤酒卖得一滴不剩,硬币装了满满一盒子,甚至我的口袋里都装满了。走起路来总打我的腿,像是车夫赶拉马的车。

我决定原谅爸爸,因为书上说“孩子应该原谅大人们。”我决定原谅爸爸甚至照顾他,因为他实在太不懂事。做了这个决定后,我发现肩膀和胸骨上好像存在一些发光的东西,它让我能把头抬得更高,身体站得更直。书上说这叫责任感。从现在起我背负着照顾爸爸的使命。我想,我才应该是“爸爸”。

从店门口看不到爸爸,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厨房或者后院查看那些小巧的陶罐。爸爸说你是“伊可乐(E·coli)”发酵罐,是很神奇的东西。不过我不信,因为爸爸是个连主都不知道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出很神奇的东西?是主创造了万物。

相比之下,地窖里那些大坛子(原来老板留下的)才是神奇的东西。它能把玉米,土豆,葡萄等等很多东西变成甜甜的酒,比我背去卖的好喝一百倍。不知道我掉进去会不会变成甜甜的酒?如果会的话,我会给丽莎阿姨,庞索蒂,小吉古喝,一定不给爸爸喝。

“蒂迪尔回来了?我听到了金币的声音哦。”

天哪!爸爸真是太愚蠢了!我们怎么可能用一桶酒去换金币?我必须照顾好爸爸。没了我他一定会干傻事,他太笨了。

我放下酒桶和钱币跑出了门,向图书馆跑去。我太小了不能进图书馆,但是丽莎阿姨答应帮我借我想看的书。我可是看了很多书呢!现在我要去找一本能让爸爸明白上帝是什么,知道主是万能的的书。要不然爸爸一无所知真是丢我的脸。

“蒂迪尔走了吗?”爸爸吐掉嘴里的烟头把左手弯成弧附在耳朵上。然后站起来走到门口盯着蒂迪尔的背影看,沉醉痴迷。在他眼中背影妖魔般的变大,变成了一个虽然消瘦但仍旧带有圣母光芒的女人。

“莱斯比……”

爸爸掏出铁盒又咬出一支烟,重新开始捣鼓那些瓶瓶罐罐。

丽莎阿姨喜欢爸爸,我很清楚。她每次看着爸爸的眼神都像是就看着赤裸的朱力亚诺,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晶体糖般的光。爸爸是漂亮小姐心中的国王。爸爸的国王是硬币,很多很多的硬币。

丽莎阿姨喜欢穿高腰的裙子,一头淡金色的头发像傍晚太阳微微晒透的云朵一样漂亮。

“蒂迪尔”,她的声音像地窖里刚酿出的酒一样,甜甜的,很清澈。“又来借书了吗?”

我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应了声,“嗯”。

她刚想拿出准备好的《青鸟》,我告诉她说:“丽莎阿姨,爸爸想要了解主,我也要帮他借一本。”

她犹豫了一下,从很高的书架上面抽出一本厚厚的,旧旧的书。书皮斑驳,只看见“圣经”两个字,紧紧跟着的是剥落的银粉。我闻到了庄严肃穆的气味。我在教堂牧师老爷身上的纯金十字架上曾经闻到过同样的气味。我知道那很贵,我买不起,把柏树下妈妈留给我的音乐盒卖了也买不起。但他现在在我手上,和我的心只差一层衣服的距离。大人都很笨吗?如果我有一块巧克力连爸爸都没得吃。我得工作,我得照顾笨爸爸,所以我会自己吃掉。但丽莎阿姨给我的书大概能买两头大象那么大的巧克力,她给了我,给了爸爸,没有登在本子(登在上面必须还)上。

我真诚的说了一声“谢谢”,丽莎阿姨和爸爸一样可恶的笑着揉乱了我的头发。我跑回了家。我不在的时间里,笨爸爸肯定会闯祸,跟小吉古一样尿床。

“那么,拜托了。”店门口站着一位身穿蓝色燕尾服的男人,他脱下帽子,用手捂住左胸向爸爸行礼,高贵优雅。他转过身,我看到了一张比丽莎阿姨还漂亮的脸。

他向我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我有些窘迫。

我跑进后院,爸爸正用肩头擦汗,“伊可乐”罐摆了一地。

“爸爸,丽莎阿姨要你看看这本书。”我撒了谎,但主会原谅我。而只有丽莎阿姨的话爸爸会听,爸爸是个骄傲的人,爸爸是个害羞的人,爸爸害怕丽莎阿姨。我曾经看见丽莎阿姨亲吻爸爸。爸爸像掉进陷阱的多角鹿一样挣扎。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庞索蒂也会亲我,我会亲回去。

爸爸动作顿了一顿,“好吧。好吧。放那吧。”声音中有很浓的不情愿和无奈,和我不想背着带龙头的酒桶时一样。

“蒂迪尔!爸爸就快要有钱了,爸爸会给你买两头大象一样多的糖。”爸爸在看我,爸爸不在看我。他在看妈妈,他总是在看妈妈,温柔的,看不够的看。我和妈妈很像,就像是个女孩子,庞索蒂可恶的叫我“姐姐”。我很生气。

我知道妈妈是怎么死的。我们没有钱,在我和小吉古一样大的时候有一场旱灾,我们没有钱,爸爸一直在弄他的“伊可乐”罐,妈妈默默地在他身后鼓励,安慰他,所以我们更没有钱。我饿得没有力气喝妈妈的奶水,妈妈的泪水打在我脸上的感觉,即使年级再小我也记得。有时候爸爸在晚上哭泣时眼泪也会打在我脸上,那种感觉很像,所以最后脸上湿漉漉的,我也流了泪。

爸爸又去摆弄他的“伊可乐”罐,我生气的四处打量,发现旁边有一个漂亮的小盒子,上面这着“肯陶洛斯”。我想这一定是刚才那个男人的。

爸爸一心扑在赚钱上,他笨的分不清活生生的人和冷冰冰的硬币谁轻谁重。我把书放在盒子旁边,好奇的打量这个神秘的东西。它的花纹用金粉覆盖,正中间有一个半人半马的金徽,上面用花体字写着名姓和爵位,封号。它有一种神奇的魅力在吸引着我,我想到了潘多拉的魔盒。但我不是想爸爸一样的笨蛋,我不相信有这种东西。我伸出了右手搭在了搭扣上,怀着紧张的心情慢慢往上拉。我感觉右手似乎承受了整个宇宙的重量。爸爸的宇宙是“伊可乐”,丽莎阿姨的宇宙是爸爸。我打开了不大的一条缝,我的宇宙在我手中对我打开了大门。

好痛!我迅速的松开了手,食指上有两个小洞在冒黑血。我想要叫爸爸,但我又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还在生他的气。

书上说受了伤要用水清洗伤口,我觉得很有道理,因为人伤心了总是喝酒。我往水龙头走去,喉咙里一阵阵的恶心,让我想吐,就像上次吃了太多食物一样,胃里好难受。

我打开水龙头一遍遍的冲洗,但手指却越来越热,越来越痛。我想要叫爸爸,但是喉咙里滚烫发不出声音。我转身跑向爸爸,但是脚下一软,倒在地上。爸爸背对着我全神贯注的摆弄他的“伊可乐”罐,我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我哭了。

我知道,我是要下地狱的人,因为我帮爸爸卖掺一半水的啤酒和用小马肉替换的红烧牛肉。但我要跟主谈谈,我希望他将来能让爸爸上天堂。因为妈妈一定在天堂等他。

不知道过来多久,我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爸爸头发散乱,下巴又长出了黑黑的胡茬。但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他像看见妈妈一样看着手里的“伊可乐”罐。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水里,而我的身体被水冲得靠近他的后背。我捂住脸难为情的背过身去,不想看已经发白的身体,我觉得丢人。

爸爸拿着“伊可乐”罐回转身体,僵在了那里。他眼里的光开始熄灭,他丢开“伊可乐”罐抱住了我的身体,无声的狂笑,泪流满面。

爸爸抱着我拿起了劈柴的斧子,狠狠地劈开了“肯陶洛斯”。那一斧没有伤害谁,爸爸只是斩断了一条蛇的尸体,它早已死亡。是因为咬了我吧?像蜜蜂一样的蛇,爸爸的杰作。

晚些天后,那个男人来到店里,他看着爸爸和“肯陶洛斯”,丢出一袋金币,拿走了那支“伊可乐”罐。

“样品死亡,报酬减半。”

爸爸抱着我的身体歇斯底里的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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