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作者/安德烈 艾席蒙
吴妍蓉/译
几天前,他把脚叠在我脚上。现在甚至懒得看我一眼。
近晚餐时,他下楼找东西喝。“我会怀念这里的一切,教投太太。”他说。傍晚刚冲过澡的他,湿润的头发闪闪发光,我们的“大明星”看起来笑容满面。母亲也笑了,夹杂着意大利语对他说:“随时欢迎大明星来啊。”接着他像平常一样陪维米尼去散步,帮她找她的宠物变色龙。我一直不太理解他们喜欢彼此什么,却感觉他们的关系比他和我之间更自然而不造作。半小时后,他们回来了。维米尼因为爬了无花果树,所以她妈妈要她吃晩饭前先洗澡。
晚餐时也一句话都没说。晚餐后他消失到楼上去了。
我敢保证,十点钟左右,他肯定会偷偷溜进城。我看见他那头的阳台光影浮动,而且向我门边的楼梯平台投射出一道微弱的橘色光线。时不时还能听到他活动的声音。
我决定打电话问朋友要不要一起进城。朋友的母亲说他已经离开,没错,可能也是去同一个地方。我又打给另一个,他也已经走了。父亲问:“为什么不打电话给马尔齐亚?你在躲着她?”不是躲,可是她似乎很纠结。“你自己就不纠结呀?”他补了一句。我打电话给马尔齐亚,她说她今晚哪儿都不去,声音里有一股阴郁的冷淡。我打电话是为了道歉。“听说你病了?”没什么大碍,我回答。我可以骑自行车去接她,然后一起骑车去B城。她说她会跟我去。
我出门时,父母在看电视。我听见自己踏在砾石上的脚步声。我不在乎噪音。噪音与我为伴。他也会听见的,我想。
马尔齐亚在她家花园等我。她坐在一把老旧的铁质椅子上,两腿向前伸,脚后跟着地。她的自行车靠在另一把椅子上,把手挨着地面。她穿了一件长袖运动衫。我等了你好久,她说。我们离开她家抄了近路,那条路比较陡,不过一下子就能到城区。小广场的夜晚熙熙攘攘,声色漫溢至周边的小巷。每当广场的休息区客满,有一间餐厅就会搬出小木桌放在人行道上。当我们进入小广场,那里的喧闹与骚动,让我的身体充溢着惯有的焦虑与自卑。马尔齐亚可能会碰到自己的朋友,他们一定会开我们玩笑。跟她待在一起,对我来说甚至是某种挑战。我不想被挑战。
我们没有加入坐在咖啡店里的那群朋友,而是排队买了两个冰激凌带走。她还要我替她买烟。
我们拿着蛋筒冰激凌漫无目的地穿过拥挤的小广场,然后在小巷间穿梭。我喜欢鹅卵石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样子,喜欢和她推着自行车闲散地漫步小城,听敞开的窗户里传来电视里沉闷的说话声。书店还开着,我问她是否介意我进去看看。不,她不介意,她愿意跟我一起进去。我们把自行车靠墙停放。拨开哗啦作响的珠帘,店内烟雾缭绕,有一股霉味,烟灰缸里的烟灰都满出来了。老板说很快就打烊,可是店里仍播放着舒伯特的四重奏,一对二十五六岁的情侣,应该是游客正在迅速浏览着英文书区域,或许是想找一本有地方色彩的小说吧。夜晚的书店,与阒无一人、阳光耀眼又弥漫着新鲜咖啡香的早晨,是多么不同啊。我拿起桌上的诗集读起其中一首诗,马尔齐亚站在我身后看。我正要翻页,她说她还没读完。我喜欢这种感觉。看到我们旁边的情侣正准备买一本意大利小说的翻译本,我打断他们的交谈,建议他们别买。“这本真的真的好很多。虽然背景设定在西西里岛而不是这里,却可能是本世纪最棒的意大利小说。”那女孩问道:“我们看过电影。不过,这本跟卡尔维诺一样好吗?”我耸耸肩。马尔齐亚的兴趣仍在那一首诗上,她又读了一次。“相比起来,卡尔维诺显得冗长又夸饰,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我只是个小孩子,又懂什么呢?”
另外两个年轻人正在跟老板讨论文学,他们身穿时髦的夏季体闲西装,没打领带,三个人都在抽烟。收银台旁边的桌子上凌乱地摆放着红酒杯,多是空的,酒杯旁有一大瓶波特酒。我注意到那两位游客拿着空杯子,显然新书发布会上有人请他们喝酒。老板朝我们这边看,眼神里满是因为打搅而生的歉意,他问我们要不要也来点波特酒。我看了看马尔齐亚,对老板耸耸肩,意思是:她似乎不想喝。老板不说话,指了指瓶子,摇摇头假装不同意,示意:今晚把这么棒的波特酒扔掉,实在太可惜,何不帮他在打烊前把酒喝完呢?最后我接受了,马尔齐亚也是。出于礼貌,我问他今晚是哪本书的发布会?有个我先前没注意到的人说出书名: Se lamore.“这本书好吗?”我问。“根本是垃圾。相信我,因为是我写的。”他回答。
我羡慕他。我羡慕他的读书会、发布会,还有从周边地区到这座小城、到小广场附近这家小书店来向他道贺的朋友和书迷。他们留下超过五十个空杯子。我羡慕他有自我贬抑的特权。
“你愿意为我在书上题字吗?”
Con piacere!”作者回答,在老板递过签字笔之前,他就已经拿出自己的百利金钢笔。“我不确定这本书是不是适合你,不过他拉长的语气混合着十足的谦逊与少许做作的自吹自擂,仿佛在说:你要我签名,我的确很开心,但是我无法扮演一个著名诗人的角色,因为你我都知道我不是。
我决定也为马尔齐亚买一本,并请作家为她题字。他题了字后,还在他的名字旁加上没完没了的涂鸦。“我认为这本书也不适合你,小姐,不过……”
接着,我再次请老板把两本书都记在父亲的账上。
我们站在收银台旁边,看老板花了很长时间把两本书分别以黄色的光面纸包起来,系上丝带,然后在丝带上贴一张书店的银色标签贴纸。我悄悄接近马尔齐亚,或许只是因为她站得离我很近,我不由得往她耳后吻了一下。
她似乎因我的举动而微微发颤,但仍然站在原处。我又吻了她一次。接着,我以为自己做错事了,低声问她:“我让你不舒服吗?”她也低声回答我:“当然没有。”
离开书店,她再也忍不住。“你为什么给我买这本书?”
我原以为她要问我为什么吻她。
Perche mi andava."
“嗯,可是你为什么买给我?为什么买书给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问。”
“随便哪个笨蛋都知道我为什么问。可是你却不懂!这还真是不令人意外!”
“我还是没听懂。”
“你没救了。”
我盯着她看,完全被她声音里突然的生气和恼火吓到了。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胡思乱想。我会很难过。”
“你真是蠢。给我一支烟。”
我不是没猜过她的心思,可是我不敢相信她把我看得这么透彻。或许是害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才使我不想相信她所暗示的事。我是故意不老实吗?我能在问心无愧的状况下,继续曲解她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