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希。四面环绕的群山,在寂静的村子中央,投下一团重叠的暗影。一个黑影,穿过那团暗影,脚步轻盈,没有踩出一丝声音。山村的半夜很是寂静,静的听不见一声狗吠。可不一会儿,整个村子的天空,便被蹿过屋顶,腾空而起的大火烧的通红。
武隆,位于秀丽的乌江江畔。不同于现在的旅游大县,早些年是重庆的一个烤烟种植基地县。
那个山村就位于武隆腹地。山村的农户,每户少则几亩,多则十几亩的种植烤烟。以此期待改变贫困。
烤烟,得烤了才能成烟。于是家家户户都有专门用来烤烟的烤房。
烤房不大,只2米见方。也不高,大概五、六米高。分四、五层,层层挂烟烘烤。底层是炉膛,和反复迂回的烟道。
烤烟,便是把地里浅黄或深黄的生烟叶,采回家来,绑扎在竹竿上,再一层一层挤挤密密的挂在烤房里烘烤。挂好了烟,关好了门,便在炉膛里添媒,燃起熊熊燃烧的炉火。炉火便会把炉膛的背脊也燃烧的通红。
烤烟是一门技术活儿。说技术,是因为负责烘烤的人,必须得根据烟叶的变化,采用打开地窗和天窗的方式,随时调整温度和湿度,以便烤个好的成色,卖个好的价钱。而掌握开窗的大小,便是一门技术。
烤烟,也更是一个劳苦活儿。因为熄不得火,便必须定时的往炉膛里添煤,以便保持炉火的旺盛。而烤好一房烟,至少也得四天四夜,于是就得守四天四夜。这守也有讲究,你总不能一直不眨眼的守,因为没人能吃的消。烤烟都是夏季,晚上炎热不凉。于是便皆是铺块门板,在炉膛的添煤口边上。添过一炉煤炭,再进入烤房查看一遍炉膛,便浑身上下淌着如下雨一样的汗,出来往门板上一躺,呼呼的就短睡。因为心里记挂,到时自然会醒。
而最难受的便是这查看炉膛。烤房里的温度,高得让你多呆一分钟都会窒息。谁会愿意进去啊。可不进去查看还偏偏不行,因为炉膛烧的通红,可不敢掉下哪怕半匹烟叶在炉膛的脊背上。若是烟叶一旦掉下,这满满一烤房能卖个几百千把块的烤烟,便会马上熊熊燃烧化为灰烬。也因为如此,烤烟的人便不得不受尽煎熬了。你必须得进去查看。说是查看炉膛,其实完全不是。而是要仔细的查看,是不是有烟叶摇摇欲坠,或是可能摇摇欲坠。一进去,想着的自然便不是快逃,而是想尽量多呆,直到最后一秒。你说这是不是最最难受的煎熬。
有户人家负责烤烟的叫谢急躁。不是他原本就取名叫急躁。但他性子急,村民们便日而久之的喊成谢急躁了。
就是那个月朗星稀的晚上。谢急躁因记挂着,到点儿就醒来。添好了炉膛的媒,便打开烤房的门,进去查看炉膛。可因为他急躁,他的查看便和所有人不同。他从不想呆到最后一秒。开门进去,关好门。抬起头用手电大概的晃一晃,便立即开门而逃。再关好门,往床板上一躺,呼呼就睡。的确急躁,急躁到一沾床板就着。
这次还没到他记挂的点儿呢。便被也是烤烟的邻居,留一笑一脚给踹下了床板。留一笑原本也不叫留一笑。但他天性乐观,见谁都是还没搭上话,便冲对方嘿嘿一笑,才被叫成了留一笑。
可这回,留一笑没嘿嘿,也不笑,一边踹醒谢急躁,一边好像是怒嚎
“你是猪啊?你睡死了啊?赶快救火吧!”
揉揉惺忪的睡眼,抬头一看。呵!火光冲天。从烤房里蹿腾而出的火苗,蹿过烧得快要坍塌的瓦顶,映红了环山里的天。谢急躁更急躁,慌忙往十米开外的住房跑,一边高喊儿子
“快起来救火啊!”
几个人就提水桶、端盆子。提水、端水一起往烤房顶上泼。这烤房原本不算高,可这下又太高,高到这水根本够不着。
都傻了,都愣着。眼睁睁的看着,这房顶和满烤房的几百千把块,一起化为灰烬。
谢急躁这下第一次不急躁了。坐在那块门板上不停的叹气。
留一笑这下居然又笑了:“嘿嘿,算了吧,烧都烧了又能咋?”说完也自顾在谢急躁那不停的长吁短叹中,向自家的烤房走去。
谢急躁有个唯一的,十三岁的儿子谢阴沉。他原本也不叫谢阴沉。不知道是因为家庭的残破没落,还是与相依为命的父亲天性不和,他从记事起,就几乎没笑过。而且话也不多。阴沉着脸十来年了,才被叫成是谢阴沉。
谢阴沉,依然阴沉着,给他父亲撂下一句阴沉:“让你睡,该。”完了回头就走。
谢急躁能说啥呢。他没法说啥。因为他知道他那阴沉的儿子,何故给他甩了一句阴沉。
四天前。地里的烟叶多数已经深黄了,再不采,便黑在地里了。谢阴沉反而有些难得的急躁。一大早,便对刚刚烤完上一房烟,还在酣睡的父亲来了句急躁:“还不起来。地里的烟叶都烂了。”
原本不怪这孩子突然急躁。没有家母,只有父子坚守贫苦。好不容易县里,镇里,村里,大量发展烤烟。就好像是看到希望之光一般,两父子披星戴月,顶风湿雨的种了小三亩地的烤烟。全指望这三亩地改善生活呢,怎会见得一张烟叶烂在地里。何况还是小三亩地。可这也怪不得谢急躁。因为刚刚熬过四天四夜,任谁也会想躺在床上美美的睡一天。怪就只能怪他家劳力太少。少到只有两父子相依为命。
谢急躁偏偏这次却一点也不急躁。嗯了一声,背过身去就又打起了呼噜。
谢阴沉呢,本来就阴沉少言。只瞪圆了眼睛看了看,就阴沉的转身出门。
小三亩地啊。他一个人揪心。于是便想到请队上的相邻帮衬帮衬。挨家挨户的请。走完全部人家,也只请到两个人。一个是和他差不多大,叫谢雨风的本家哥哥。还有一个便是离他家最近的,邻居留一笑的才十岁的儿子刘晓山。
走完队里二十几户人家,只请到两个孩子,这倒是完全和他家的破败无关,也更是和他的阴沉无关。因为别家种的烤烟几乎都比他家多得多,就算是多一两个劳力也难以忙得过来。
拉着两个半大孩子一起到家,差不多十点光景。推门一看,谢急躁还在床上打呼噜。这下可顾不上是儿子了,扯开嗓子就嚎了几个字“猪啊?还睡!”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大嗓门的惊吓。疲惫不堪的谢急躁总算是急躁了,蹭的一下就做了起来,怒目圆睁的盯着儿子。这一盯不打紧,看见了另外两个孩子。看不到这两个孩子,他也就是用眼睛恨一恨就算了。可看到这两个孩子,那可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了。当作外人的面骂老子是猪,这还了得!父威荡然无存嘛。急躁瞬间不仅是急躁,还夹着暴躁。下床,来不及登鞋,几步跨到跟前,啪啪就是响亮的两个巴掌。可他确急躁的忘了儿子是为啥嚎;也忘了儿子是为谁嚎;更忘了儿子和外人不过就是几个孩子嘛。
打完。不说话。气呼呼的回去躺在床上。
挨完打。也不说话。更是不哭。提起两个背篼,拉着两个孩子,谢阴沉便出了家。
到了地里。几个孩子一开始也只是忙着采烟叶,并不说话。可采着采着,谢阴沉便伤自肺腑,不禁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两个伙伴慌了赶紧安慰安慰吧。
谢雨风:“哭有个啥用?难不成你还能打还回去?”
刘晓山:“打不赢,骂不赢,也不能算了。总得想办法出出这口气”
谢雨风:“你能有啥办法?”
刘晓山:“急躁叔,今天发火打人,不就是想睡觉吗。那就让想个办法,让他以后自己都不敢睡。”
谢雨风:“亏你也想得出来。哪儿有那样的办法啊,可以让人自己不敢睡觉?”
刘晓山:“让他尝尝睡觉的苦头不就行了吗?。”
这两个孩子的安慰,好像完全都不对路子。不对路子归不对路子,可这俩孩子好像还是一番好意。路见不平一声吼啊。
谢阴沉拉过袖子,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在这俩孩子完全不对路子的安慰里抬起了头:“不说了。干活。”
几个孩子加快了在烟行里穿梭的速度。用了两天,把地里浅黄,深黄的烟叶全给采了回去。
谢急躁见这几个孩子采烟叶还算麻利。自己也就没有下地,就坐在家里往烟杆上绑扎烟叶子。他这倒绝对不是怕日晒。而是有人采,有人绑,白天采来的烟叶,一个人绑不完的,大家晚上又一起绑。这也算是两不耽误。可孩子们不一定是这样想。所以那两天也都没有理他。他有啥事儿问,孩子们也不答。他想挑起个话头儿侃侃大山,孩子们也不接茬儿。他甚至绞尽脑汁编个故事,讲几个笑话,孩子们也假装听不见,脸上除了谢阴沉的阴沉,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表情。倒是他们的眼里好像是多了几丝鄙夷和怨恨。
就在这冰一样的冷场里,度过了夏季冰冷的两天,烟叶算是全部挂上了房。
谢急躁便开始干只有自己才能干的事儿,也懒得在去理阴沉。阴沉也一样。
可这刚刚烤了两天,刚刚才开始变得焦黄的烤烟,便在这一场腾空而起的大火中香消玉损。
同一场大火,却又是不同的心思。
谢急躁长吁短叹的悔恨自己查看炉膛太不仔细。一定是让焦黄的烟叶掉在了炉膛的背脊上,引发了这场大火。
谢阴沉和往日一样的阴沉,依然不言不语。不同的只是眼眶里总有时会滚出两颗眼泪。
谢雨风看着好像很平静。可他的嘴角却总是不由自主的含着笑。
而刘晓山还是和从前一样天真无邪。但眉宇间又多了几分的得意。
留一笑,还有其他相邻,一样只是多出了几声叹息。
谢急躁也和他们一样,从不知道就是那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在群山倒映在月光里的那团暗影上,还悄悄的穿过一个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