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故事节|阿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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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老家过年,爹说阿廿回林场来了,带着老婆孩子。我不禁一愣。爹又说:“你说阿廿是倒霉蛋还是幸运儿呢?”

是啊,阿廿这辈子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浩劫那会儿,知识青年浩浩荡荡下乡。所谓靠山吃山,在林场这种地方,即使是自然灾害的三年,也不缺吃喝,虽然米面难得一见,但只要能上山,就有野味儿。

吃饭不愁,增添了知青们的活力,活泼好动的年轻人在这个偏僻、闭塞的遥远林场里百无聊赖。林场很大,下辖几十个村落,有四五个沈阳那么大。上万知青撒进林场也不显得拥挤,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河北的,山南海北各地知青唯一的娱乐就是串知青点儿。

有个笑话说干部去计划生育落后村考察后,给村里买了台电视,从此解决了村里超生严重的问题。串知青点,联络的是感情,一群十几岁的花季男女,在来往交流中情愫暗生,在林场的山清水秀里,青春的荷尔蒙恣意迸发。

林场有条无名小河,河边木屋住着老山客哑爷。哑爷生下来不哑,所以只哑不聋,孤单一个人靠採山过活。林场规矩,夭折的孩子都扔在这河边,哑爷负责把孩子埋了,后来知青多了,不知谁和谁偷偷生下的孩子也掐了扔在河边。

阿廿是哑爷十年来准备埋葬的第二十个孩子,挖好了坑孩子哇地哭了一声,哑爷就捡了回去。

没人认下,哑爷认作孙子自己养了,因为是第二十个,就起名阿廿。如果没有那一声哭啼,初生的阿廿,还未来得及看一眼壮阔的天地就一命呜呼。

哑爷用珍藏的棒槌跟收山货的贩子换了米,熬米汤养大阿廿。阿廿从小没吃过奶,长得瘦巴巴,火柴头似的脸蛋儿上似乎就剩下一对乌黑的大眼睛,仿佛秋日里碧绿幽静而又清澈明亮的湖水一般。

没事儿的时候,哑爷喜欢弹阿廿的小手心儿,看他吃痛地哇哇叫着,看他欢喜地咯咯笑着,惹得哑爷也嘶哑着笑着。

阿廿语迟,别人也嫌弃他没爹没娘,自小没有玩伴。阿廿3岁那年,连续下了几天暴雨,哑爷恰在山里困着出不来。山洪突发,洪水夹杂着土石冲垮了河边小屋。三天后哑爷匆匆赶回来却见房子没了,一地狼藉里也没了阿廿的影子。哑爷红着眼睛四处比划着跟人询问,无人见过。又三天,村长引着一位农户怀抱阿廿找到哑爷。

山洪暴发冲垮了小屋也冲走了阿廿,在湍急的水流中,任凭一浪一波盖过了头顶模糊了眼睛,小孩子只死死抓着一只木盆,在水中屏息在出水时呼吸,对生存无比强烈的欲望鼓励着阿廿,待水流平稳,他已被冲出三十里外。

山下的农户救下了阿廿,可怜阿廿在水里时间太长,又急又冷,上岸后就高烧不退,农户想尽办法才有些好转。靠着阿廿虚弱的片段式哭诉,农户沿河打听着送回林场。

高烧给阿廿留下了后遗症,此后听力受损严重,不是丧失听力,是听见的声音小了许多。阿廿跟哑爷天聋地哑一般,爷孙俩的家更加寂寥无声。后来阿廿养了条狗,起名叫山猫,有了山猫,家里仿佛与其他人家一样,有了生气。

2

八十年代经济搞活了,人们聚在一起都琢磨着赚钱,山里的东西开始值钱起来。但哑爷渐渐老了,能採的东西在减少,採山的人却多起来,两个人一条狗的生活遇到了问题,爷爷寒腿发作时,就只能靠林场的五保户政策勉强度日。懂事儿的阿廿也想帮爷爷赚点儿钱,但是做什么他得想想。

棒槌最值钱但采挖难度大,即便老参客想采到紧皮细尾儿疙瘩须的好参也大海捞针似的,多数人能挖到几颗不值钱的二夹子也不容易。以往参客看见好参先养着,如今人多了也只好忍痛挖了。采参不可行。

秋季的母蛙抓来割开,卵巢里有一小条组织,晒干了就是林蛙油,林蛙油能卖八十几块一斤。阿廿喜欢找个水泡子抓蛙,活泼灵巧的山猫也是抓林蛙的好手。看见一只大个儿的,先伏在地上,慢慢匍匐着凑过去,突然一窜就把蛙叼在嘴里,然后吐在麻袋里就摇着尾巴拱一拱阿廿的裤脚等奖赏。

除了晒林蛙油,肉晒干也当菜,跟哑爷吃得香甜。好景不长,后来有林蛙的地方都被承包了,阿廿和山猫都很遗憾地告别了这项娱乐活动,晒林蛙油也不可行。

蘑菇、松茸、下套打猎,甚至受日本人追捧而开始值钱的蕨菜,都因为各种原因变得行不通。阿廿思来想去,只得跟林场几个孩子一起上山打松子儿。

松子儿块八毛一斤,不算值钱山货,而且过程非常危险,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干。打松子儿需要三个人配合,一人负责指挥打哪棵树哪个位置,一人负责收拾打下来的松塔砸出松子儿,一人负责爬树出苦力。

用绳子做个拧劲儿的套子勾着脚,配合双手渐次上攀,五六十米高的红松,树冠之下光滑笔直,隔几年就有人摔死。阿廿就亲眼看见一个爬树的人,套子缠住了腿人倒吊在半空中,眼珠子都空出来了。

阿廿没有朋友,约人打松子儿,他负责爬树挥杆子,收成平分。刚开始阿廿很生涩,逐渐熟练了,速度也就快起来。秋意渐浓时节,天气冷了下来,树干越来越湿滑。那一天,三个人找到一片新林子,收获满满三麻袋松子儿,高兴得不得了,劳作了一天心情颇好的阿廿下树时没留神,摔了下来。

小伙儿伴被吓坏了,看着满脸是血不知死活的阿廿,对视两眼拎着三个口袋跑掉了,这种事情当然不敢告诉家人。

夜色深沉,云遮明月,秋风萧瑟。寒冷和疼痛唤醒蜷缩在树下的阿廿,因为身形的瘦小,因为树下的松软,阿廿仅仅被落地的冲击震晕了,脸上的血是被落下的杆子砸破了头。他慢慢爬起,活动下身子发现腿伤了,行动已是不便。

受苦遭罪时最想家,阿廿此时特别想回家,想念暖炉里松木燃烧散发的温度和火堆上已经通红的冒着热气的烤土豆。

抬头看天,已经漆黑一片,无星亦无月。林场的仲秋夜寒冷刺骨,凉风卷积着落叶杂枝,砸在身上生疼。出来干活儿穿得单薄,身上衣服也破碎开裂随着寒风摇摆着。阿廿拖着伤腿,咬牙鼓励自己一定走回家。

这片林子路不熟,又没有月亮,凭着感觉忍着疼痛阿廿艰难跋涉,疼痛可以忍耐,但另一个事实却无法接受:阿廿发现自己迷山了!

风,吹散了层层铺叠的落叶丛,吹浊了附着尘土杂屑的河水,吹皱了阿廿身上破碎的衣角,也吹乱了久等孙子不归的哑爷的心。

林场规矩,一人上山未归,全场壮劳力出动。或许真是怕了,那两个孩子始终未敢说出阿廿的所在,于是这一夜,漫山遍野闪亮着火把的光芒,风中不时飘着阿廿的名字,终于在天光近亮时,人们找到了昏倒在地的阿廿。

迷山,对山里人是非常可怕的事情,阴天下雨上山,漆黑夜里上山,迷山的人会绕着十几米宽的圈子不停地走,直到累死、冻死。哑爷死后阿廿对别人说,那一夜他心里只想着一定要回家,结果越走越急,越急越找不到路,虽然后来倒在路边,但心里依然想着哑爷,想着回家,他后悔没有带山猫上来,不然就不会这样。

一周后阿廿第一次下地,他把一秋天卖松子儿换来的八百块钱交给哑爷,这个平时木讷慈祥的爷爷,瞪大了眼睛抄起顶门杠子就要揍阿廿。挥舞着杠子的哑爷盯着嘴角和眼睛里都挂着微笑的阿廿,最终没有打下去,他紧紧抱住了阿廿,喉咙里发出低沉嘶哑,刺耳得近乎野兽吼叫般的声音,吓得山猫也汪汪地叫唤着。

没错,哑爷哭了,阿廿第一次见。伤腿冻凉一夜,阿廿从此变成瘸子阿廿。

3

哑爷做决定前跟阿廿有过一次关于人生的交流。他比划着告诉阿廿:爷爷能养你,能养你一辈子,帮你娶妻生子,养你和你老婆,还有你儿子的一辈子。阿廿很坚决地摇着头,说想靠自己本事吃饭,自己赚钱娶老婆生孩子,给爷爷养老送终。那一夜的交流,无声而有力。

哑爷父母走得早,六十多年一个人孤独生活着,当他的生命里突然多了一个鲜活的生命,他是多么的开心多么的满足,他想告诉所有人从此他不再孤单,从此有人值得他挂念,也有人挂念着他。

拙于表达的哑爷,把对阿廿的爱融化成水、升华成气,蒸腾氤氲在用山货换来给阿廿补营养的昂贵鸡蛋里,在晚饭给阿廿藏在碗底的喷香肉块里,在孙子长大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里。

哑爷没啥朋友,当阿廿变成瘸子阿廿,他毫不犹豫打开床下紧锁的木箱,取出那支准备用作棺材本的棒槌,用红布包裹严了,找到林场的炮手,他为数不多的熟人靖老三。

炮手,在林场是个俏活儿。每年国家发下一定数量的子弹,名义上只能打狍子、野鸡、野兔。每当领导们想要点儿胆、讨要些鹿茸鹿胎盘麝香啥的稀罕物,炮手先要故作神秘地回答试试看。过几天从地窖子里拿出物件儿送过去,嘴里要说“运气好正巧碰上,您得给我瞒着点儿”。所以,炮手的日子过得潇洒,吃香喝辣不愁钱花。

哑爷求靖老三收阿廿做徒弟。

靖老三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当炮手要腿脚灵巧耳聪目明,阿廿又瘸又聋,可不是做炮手的材料。哑爷一再作揖乞求无果,直到打开包裹拿出那棵参,靖老三的眼睛立刻亮了。

他是识货的,这根棒槌在城里,是大户人家争破头不计血本也要买来做压箱底临终吊命用的珍奇。眼中一亮即逝,一丝狡黠萦绕,靖老三松口说如果哑爷再拿来一根这品相的,就破例收了瘸子阿廿。

哑爷听了转身回家收拾东西上山,七天后人瘦了一圈,把一棵品相更好的参交到靖老三。这根从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深处里挖来的棒槌,这是哑爷养了三十年,承诺能养阿廿和他孩子一辈子的留作传家的宝贝。

靖老三老婆死得早,没孩子也不喜欢孩子更不待见阿廿,却喜欢山猫。猎人养狗有讲究,选狗崽子要瞪眼对视,低头夹尾巴的不能要。从小养大训大的猎狗,上山遇上大型动物如果转身跑掉了,回来就得杀了。靖老三以前养过一条狗,好猎狗。狗的下巴被野猪拱断了,靖老三给这狗养老送终后再没遇上好猎狗,直到看见山猫。

因为对山猫的爱屋及乌,靖老三对阿廿的脸色好了一些,平时除了上山下套收猎物,就是让阿廿服侍他的饮食起居。靖老三经常揶揄阿廿说:“全林场最差劲的炮手,做饭倒是好手,你改行当厨子算了。”

炮手上山有讲究,什么地方下套子,下什么套子,什么动物在哪个区域活动都得学了记了熟练用了。打猎还有好些技巧,精明如靖老三者,是不会轻易传授这些本事的,所以这么多年,靖老三没收过徒弟,只有一个林场司机得过一些窍门儿,那是他为了用车方便。

狍子被称为傻狍子,见着亮光的地方喜欢过来凑热闹看,你当头给一棒子,跑掉了,转个弯又回来瞅亮光。狍子肉鲜嫩,汆丸子爽滑可口。靖老三让司机把前车灯改装能控制左右单独亮。晚上撵着狍子追,开一侧灯,狍子就会顺着这条亮跑,然后再换另一侧,狍子就换另一侧跑。几个反复狍子也就累死了。这样的狍子,血液浸到了肉里吃着嫩,皮子也紧实。

带阿廿上山靖老三嫌他瘸,自己在前面走得飞快,阿廿踮着脚呼哧呼哧跑也跟不上,山猫却前后奔跑衔接着两个人。打猎回来,动物内脏一准儿是给山猫的赏赐。

4

时间飞快,阿廿跟着炮手靖老三不咸不淡地过了五年。这五年,阿廿逐渐长大,身体壮实了好些。虽然只偷学了些套野兔打狍子的粗浅本事,偶尔也能猎到些鹿茸麝香。师徒规矩学艺三年效力两年,五年里所有的收获都归师父,当然阿廿也偷偷弄点儿野味儿带回给哑爷尝鲜。

入冬第一场大雪三天后停了,老炮手知道雪停动物们就得出来找吃食,今天必然收获丰富,带着山猫和阿廿兴冲冲上山收套子。山雪松软拦不住靖老三的兴致,半天时间就收了三只野兔五只野鸡还意外猎到了一头鹿,要知道在他们下套的山梁子,一般没有鹿。

靖老三哼着小曲儿在前头赶路,阿廿背着沉重的麻袋走得艰难,转眼就没了靖老三的踪影。

耳听一声枪响,接下来就是惨叫声、树枝断裂声和山猫的狂吠声。阿廿扔下麻袋抽出护身刀全力冲过去。只见高树下一只硕大黑熊已经把靖老三扑倒在地,老炮手双臂紧紧护住面门,贴着树干蜷缩身子,脚死命顶住野兽的身躯不让起其压下来,胳膊已被黑熊咬烂了,脸上也染着血污。

密集的树林里枝干剧烈摇曳,山风中隐含着一丝咸腥味道,血肉伴着卷起的积雪四处飘洒,仿佛天地间正在下一场暴风雪——雪的颜色是红的。

山猫浑身是血倒在一旁树下,嘴上有一条血肉,对应着黑熊臂上的伤痕。阿廿来不及多想,冲上去就往黑熊后背上扎了一刀,全然忘记了“迎面打熊,背后打猪”的猎人必修守则。

伴随着“嗷嗷”的惨叫声,钢刀断裂,黑熊吃痛转身,一巴掌往阿廿脸上抽去,阿廿急忙撤身躲闪,熊掌在他脸上留下两条抓痕,白肉微翻,深可见骨。护身刀没有扎透黑熊,却也扎疼并激怒了它,黑熊扔下老炮手不顾,迅速冲阿廿扑过来。

阿廿的眼睛已经被血水浸润,模糊中只觉得一个两米多高的黑铁塔冲着自己过来,五年炮手生涯的打磨和本能的反应,他迅速就地连续翻滚躲过扑压,顺手把断裂的半把护身刀抄在手里。

刚刚被震晕了的山猫清醒过来,几步蹦起来咬住黑熊的脖子不撒口。

趁此时机,靖老三忍着剧痛抄起身边的猎枪,冲着黑熊前胸就是一枪。妈的,竟然哑了!血水和雪水弄潮了猎枪,这一枪没打响。老炮手嘴里骂着脏话,双手哆嗦着重新装药、填弹,这一往常熟练无比的本能动作这时做起来格外的吃力。

黑熊吃痛嗷嗷嘶吼着,前掌抓住山猫想把狗甩开,但山猫发疯一般死死咬着。爬起身的阿廿也吼叫着扑了上去,用半截刀在黑熊的身上腿上背上腰上脸上疯狂地戳着。

此时,已经四肢着地的黑熊进入了癫狂状态,抱着山猫在雪地里翻滚着,阿廿也被带着一起翻滚,一声凄厉的狗吠响起,黑熊吐出山猫的半张脸,再次向倒在地上的阿廿扑过来。

山猫死,阿廿伤,刀已断,黑熊疯……

一声枪响,仿佛刺破黑夜的白光直射苍穹,吓煞夜色下潜行的松鼠。黑熊负伤逃走,留下一地血红。有那么三十秒钟,阿廿感觉灵魂已经离体而去,四周是万籁俱寂,就连北风呼啸、飞雪落地也悄无声息。老炮手剧烈的咳嗽打破了可怕的寂静,然后是吐血,大口地吐血。

背着沉甸甸的老炮手,阿廿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一瘸一拐地走着,腿上缠着跟绳子,绳子那头是山猫的尸体。背着靖老三拖着山猫,阿廿感觉无比的疲惫,真想放下来睡一觉哪怕再也看不见天明。但他不能睡,哑爷在家等着他,靖老三得回去治伤,山猫需要他掩埋。

血水凝结成冰,挂在两人的脸上身上。靖老三话越来越少,这时候如果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阿廿开始跟他聊天,聊天他也不回话,就开口怒骂。

他骂:“靖老三你个老瘪犊子,成天欺负我,你吃香喝辣让我吃糠咽菜,守着一身本事也不教给我,枉费了我爷爷那两根棒槌。你偷看李寡妇洗澡还让我替你放哨。新来的场长要虎骨你明明有存货就是欺生不给。每年发下的子弹你用不完偷偷卖了,信不信我举报你?

靖老三突然咳嗽了一阵,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绯红,也不管嘴边的血丝,嘶哑着低声骂道:“你个小瘪犊子,告诉你迎面打熊背后打猪,你见了黑小子头一刀就往后背上扎,扎肋条上也好啊,你笨得连猪都不如,能教会你什么?多少回你往哑爷那偷偷送东西当我不知道啊,给你留着面子。还有,老子什么时候偷看李寡妇洗澡了?!”

俩人就这么互相骂着,披着一身红雪在黑夜降临时回到家。给老炮手简单包扎一下,阿廿喊来哑爷帮忙照看,连夜跑了三十里山路,把场部唯一的医生从被窝里拎出来,连拉带拽跑回村。医生处理完靖老三说声“死不了”,然后回头问阿廿:“是不是该给你治伤了?”

5

后来,林场的人经常看见一个走路摇摆的身影,那人左脸自眉至颌有两道深深的疤痕,疤痕让人看起来有些狰狞恐怖,但他乌黑的眼睛依然如秋日湖水般清澈、平和。

靖老三废了,哑爷老了,阿廿把两位老人合在一处住下,自己养着,改口叫靖老三干爹。有哑爷的採山秘技和老炮手打猎的窍门儿,三个人日子也能维持,只是林场里没有女孩愿意嫁给耳背、腿瘸,有伤疤还有两个累赘要养活的阿廿。

为这事儿靖老三跟哑爷喝酒就骂现在人势利,“咱有钱给阿廿买个媳妇回来,这么好的孩子哪里找”!哑爷则静静地听着,皱着眉头不停地叹气,只有阿廿感觉到无所谓。

当新世纪的钟声敲响后,哑爷最先只撑不住离去了,临死前抓着阿廿的手,眼里有不舍的泪光,嘴角却挂着满足的笑容。

有一段时间,已长大成人的阿廿每夜被一个梦困扰着,他梦见自己与亲生父母欢聚天伦,自己的孩子在哑爷和干爹的身边叽叽喳喳地唱歌跳舞,老婆在灶台前欢快地拉动着风箱,自己盘坐在炕桌上跟朋友喝酒聊天。阿廿感觉梦境好真实,醒来后要出神很久才忘记梦里的欢愉。

少语的阿廿变得更加安静,靖老三猜出了他的心思,告诉阿廿哑爷当年跟林场人打听过他父母的事情,也在门外多次捡到不知是谁送来的财物。哑爷找到传闻里的北京知青却被慌乱地否认,记得那个女孩长发圆脸大眼睛。靖老三说阿廿也不小了,应该去北京找找爹妈。

阿廿立刻气愤地拒绝这个要求。靖老三说:“我现在能照顾自己,吃穿我也有体己私藏,你老大不小总窝在山里没出息,也找不到媳妇,权当出去闯荡一番,感觉累了再回来。”

在京城的相关部门里,听过阿廿的故事后,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也认真查询了当年下乡林场的知青名单。浩繁冗长的名单由于时间的久远和当办事人的变迁已经渺茫不可查,长发圆脸大眼睛的线索更模糊不清。但人家也承诺近期走访退休的当年老职工,询问看有没有值得关注的线索。

无所事事的阿廿饶有兴致地享受着平生第一次假期。看过天安门的雄伟,见识长城的壮阔,体验卤煮的美味,转遍四九城的大街小巷古旧胡同,依然没有等来有用的消息。阿廿的钱包开始变薄,于是他不停地往偏远更偏远的廉价更廉价旅店搬迁着,直到迁至远郊。

时间长了,远郊也住不起,阿廿在那里找了一份煤场的工作,包吃住低收入,每隔段时间就跑一趟城里打听消息。

煤场供应着周围很大一片范围的居民和企事业单位的用煤,阿廿的工作就是装卸车,这活儿不在乎腿脚听力和长相,阿廿採山打猎积攒的气力正对路,计件时他赚的钱最多。山里人实诚,阿廿本身也沉默,就受人欺负,可煤场老板厚道,对淳朴的阿廿信任,逐渐让他做些管理煤场和进出货的活计。

那些年煤炭紧俏,每年早早儿的各地煤场就要去西边儿省份订全年的供应。煤场老板信得过阿廿,就让他去跑。差不多一个月时间,阿廿抢着时间跑煤窑,终于订满了全年指标,但煤场的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他多方联络打听,终于一个惊天的消息让他呆若木鸡。

京城爆发了史上罕见的大规模传染型肺病,老板全家都死在这病上,煤场几乎九成的工人都染上了。电话里煤场看门儿的老孙头带着哭腔说自己刚进隔离病房,让阿廿千万别回去!

6

天地在旋转,声音在模糊,阿廿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一次巧合的出行真就避过了这天大祸事?

京城回不去,在当地也要生活。恰一个煤窑招工,阿廿索性先干着,看情况再说。

挖煤工的生活不堪细述,每天天不亮工头带着皮鞭进猪窝一般的宿舍,晚上月亮偏西才能收工。高强度的劳动量却只能吃着最差劲的伙食。阿廿干了三个月,心想着可以回京城了,跟老板要工钱不但不给还说阿廿欠着一个半月的房钱饭钱,倔强的山里人非常不满,招来的是众人劈头盖脸一顿毒打。

思索再三,阿廿决定半夜偷偷逃走,可就在第二天,未及走远的阿廿听说自己那个煤窑冒顶了,昨天还在一起劳作的工友全部被闷在了井下。

阿廿很震惊却更加气愤,冒顶发生后煤窑老板跑了,阿廿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政府的救援队伍,与工友的亲人们不分昼夜地挖洞打井救人。

一场如天哭似的暴雨浇灭了所有人的希望,人们扑倒在乌黑的土堆上用带着血污的双手不停挖掘润着雨水泪水的泥土,溅起一道道飞泻的黑线。凄厉的雷声夹杂着嘶嚎的哭吼,人们怒骂着老天无眼,让这些鲜活的生命瞬间消陨。

苍天有泪可泪,人间不平难平!

坐在小镇乡场的烧烤店外,桌上一盘肉串,满地倒落的啤酒空瓶,桌旁不远处卖唱的瞎女子正给食客唱着苍凉哀回的《流浪歌》。

昨天,心情低落到谷底的阿廿打电话回林场,离家一年多的他在满腹哀愁的此时,最想听听老炮手的声音。村长低声委婉地叹气说,其实那时靖老三已经得了绝症,始终瞒着阿廿。赶他走是不想让阿廿承受连续失去两个亲人的巨大痛苦。三个月前靖老三安静地去世,走前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村长,说等阿廿回来给他。

阿廿默默地放下了电话,没有回答村长何时归来的询问,他觉得世界已经崩塌、碎裂、灰飞烟灭。这一刻始,整个世界上阿廿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亲人、爱人、朋友、工友,偌大的天地他孤零零一个人存在着,没有人知道他的所在,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

此时,天生沉默平静的阿廿,突然想找人说话,说好多话。遗憾的是,无论身畔天涯,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跟他说几句话,哪怕聊两句家常,开几个玩笑。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人儿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歌声凄凄婉婉。阿廿想着:即使是流浪在外的人也有可以思念的家可以思念的妈妈,而我的家在哪里,我的妈妈是谁?!

今天下午,阿廿整理了下自己所有的财物,换上唯一整洁的衣服,退掉旅店买了两瓶毒鼠强,在烧烤店花光所有的所剩无几的钱吃最后一顿饭,他想离开这个人间,这个已经不属于他的人间。他烦闷了、厌恶了,他想挣扎,也努力尝试,却一无所获,到头来又失去了自己本来就不多的所有。

阿廿心胸处有种撕裂状的痛,他蔑笑着喝着啤酒,不知道喝了多少,也不知道钱够不够结账,想着已经是最后一次,那就第一次欠人家一回。嚼着肉串儿,他自言自语说最后一顿饭竟然吃得很不爽,喊了声:“老板,你家的味道差些火候。”

正在招呼客人的一位慈祥老者转身走到阿廿身旁,微白长垂的眉毛挂着微笑上下扫了一眼。问他:“小哥儿你会收拾烤串儿吗?”

7

没有什么肉对炮手出身的阿廿是陌生的,那些年处理肉最简单吃着最香的办法就是火烤。微醉面红的阿廿摇晃着站起身,在烤炉旁简单拍打揉捏几下肉串放在炭火上,熟练均匀地撒着各种调料,适时调整着触火的角度和时间,鲜亮晶莹的羊油点点滴滴落在通红的木炭上,溅起冒着奇异香味儿的滋啦声。

周围的食客们放下杯筷停下闲聊,纷纷转头寻找这诱人香气的来源,不约而同地吆喝着:“老板再来些肉串儿,这味道比刚才好了太多,是不是有啥好肉才舍得拿出来?”

今夜烧烤店生意格外的红火,阿廿心想着也算抵偿了饭钱酒钱。当东方泛出鱼肚白时,阿廿拍了拍头上身上的灰尘想转身离去。老板拦住阿廿,说烧烤工人前几天辞职走了,老伴儿身体不好只他一人盯着店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阿廿能不能留下帮忙,阿廿的手艺太好,客人前所未有的满意。

看着老人真诚期望的眼睛,阿廿感觉心里突然像有一颗种子正在破土而发,带来许久未有的感动。他嘴上婉言拒绝着,架不住老人一再苦留,说:“能不能发发善心可怜我这个老头子,哪怕只待一段时间,等着老伴儿病好了找个工人再离开,只要你愿意,工钱不是问题。”

阿廿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清醒着,难道又回到了那种意淫般不愿醒来的梦境里?原来自己也是被人需要的,竟然有人恳求他留下帮忙。他用衣服悄悄包裹起毒鼠强,跟老人说钱不钱的无所谓,只要能提供住的地方,老人愉快地说:“整个店都给你住!”

此后的生活忙碌而充实,每天上午,阿廿骑车去采购新鲜的食材,下午晚上自烤自卖搭配各式小菜。每日的流水账那位老板宋大叔从来不闻不问,阿廿给钱他就收着,要钱采购只问个数就送过去。

阿廿照顾哑爷和干爹多年,从十岁就开始做饭,刻薄如靖老三也佩服他弄的吃食。在这离家遥远的地方,烧烤店也从此成为小镇乃至周围乡镇村落最有名的美食胜地,排队前来的络绎不绝,甚至需提前两天预定桌位。

每日工作间歇时,阿廿就坐下来,端一缸劳保茶静静地听瞎女的歌声。瞎女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面容清秀,眼睛大而无神,一层惨白如绒毛的薄膜遮住原本漆黑的眼仁。两人也曾交谈过,瞎女的家被洪水毁了,她爹带着她到处流浪卖唱为生,去年她爹死在这个镇上,她一个瞎子走不了远路,就每天习惯着来烧烤店卖唱。

阿廿和瞎女爱情种子的萌芽如同老套掉牙的肥皂剧,小混混儿在烧烤店调戏瞎女,跟黑熊干过仗的阿廿挺身而出打跑流氓,二人逐渐产生了真挚的爱情。

烧烤店的名气不断扩大,宋大叔索性跟阿廿合伙做生意,他出本钱在周围几个镇的乡场都开了分店,阿廿负责经营,也收了几个徒弟负责各店的后厨。几年后在县城又开了两家装修豪华的烧烤店,名字就叫阿廿烧烤店。

宋大叔对阿廿人品、手艺赞不绝口,自从他来后,宋大叔再也没有操心过生意,全权交给阿廿,老两口乐得四处逍遥。他们俩无儿无女,想认下阿廿做干儿子,将来有人养老送终。阿廿没有同意,他说宋大叔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恨不得做牛做马报答,养老送终是必须的,自己会像孝敬亲爹娘一样孝顺二老,但自己的干爹已经去世,不能再认下第二个。

宋大叔当时有些尴尬,还是宋大婶聪明些,立刻说:“那我俩就认下瞎女做干闺女,你就是我俩的女婿也一个样子。”

结婚那天,阿廿跟瞎女说:“我瘸,你嫌弃不?”

瞎女说:“我看不见。”

阿廿说:“我脸上有伤疤,你嫌弃不?”

瞎女说:“我看不见。”

阿廿说:“我耳朵背,你嫌弃不?”

瞎女说:“我说话、唱歌都声音大调门儿高。”

8

多年后,已是西边儿省某市餐饮协会副会长和省残联常委的阿廿,跟瞎女有了一双健康、活泼、漂亮的儿女,阿廿性格开朗了好多,日子舒展也依旧波澜不惊。某一天阿廿突然对瞎女说想回林场老家看看,干爹的房子得重新修葺一下了,瞎女立刻应承说:“去就咱全家一起去。”

回到林场,老村长的儿子新村长,也就是我爹,把当年靖老三房子的钥匙还给阿廿。

阿廿在收拾房子时,找到了当年哑爷的两根人参和靖老三给他留下的一箱虎骨两张虎皮。半张纸上歪歪扭扭留下两句话:儿子,我跟哑爷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儿就是遇上你。爹说过在外面累了就回来,咱家能养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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