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晚上十一点摔门而出的,但只从三楼走到二楼,就基本冷静了,这才想到因为瞬间的愤怒产生的决定而没想起来拿钥匙,但我住的地方是又一个独栋的出租楼,楼下是个防盗门,进出都需要钥匙。所以离一楼地面还有三四个台阶,我坐了下来,希翼着这会儿有人从外面进来,我可以顺着出去。
我不想里面有人出去,因为他们会看到我现在这个矫情样子,手扶着额头,脸冲着地面。若在外面看到这样的人,直接便能联想到这定是年轻情侣间的无聊戏码,看见的路人无论年龄大小往往都是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态度在心里嘲笑几声,我非常清楚这种心理。所以我不想我的丑态露给别人看到,而我一向如此。但愿这会儿能有人从外面进来,我好装作刚好下楼借着出去。
不过约莫等了有一分钟,我突然想起来前天这门好像是坏的,可以直接推开,但是昨天我试过又不行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我非常想出去走走,不然就这么回到屋子里,显得自己很没脾气似的,会被她牵着鼻子走。想到这,我撑了一下膝盖站起来,走下去准备轻轻推一下试试。所以人生嘛,总要不断尝试,而从结果看来我总是幸运的。
走出门是一个小十字路口,我住在H市的一个城中村。我想着我应该往村外的大路走,在村里这几条路上逛荡肯定会被她找着的,到时候免不了在大街上吵闹,我很讨厌这种情况,会让我火气非常大,极有可能稍稍失去理智,那是最糟糕的情况了,我非常憎恨那个状态下的自己。而且我现在倒是真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并且难得的身上除了一块手表之外什么都没带。我算是彻底从小屋里走了出来,之前的怒火已经完全的悄无声息,心里愈发平静,仿佛这才是我人生的开始。
从十字路口往东走到村口的两三百米的路上有好多大大小小的超市、五金店和水果摊。超市和五金店是本地人开的,水果摊是外地人开的。我觉得这很奇怪又似乎都在情理之中。
穿过这条路走到村口,这里是一个垃圾处理站。我总觉得把垃圾都堆在村口是个不太雅观的举措,以至于居民或者来客走进走出都要闻一遍那种垃圾发酵酸到极点的臭味。我和她提过这一点,她说应该是因为村口这里没什么人住。那倒是,谁也不愿意自己住在这种地方。至于我说的走进走出捂鼻子的问题,她则说活该,反正这些也都是我们自己搞出来的。她说的有道理。想到这我便放开了捂着鼻子的手,该作闭息走了过去。
过了垃圾处理站,村口外边挨着路边是一个小报亭,这种报亭遍布整个H市的街角和路边,主要经营是卖一些零食吃的和电瓶车快速充电。我经常会在骑车的路上停下买口香糖和烤热狗,我爱吃这个,几乎从小到大。我看到这个报亭关了,今天好像有点早,不然我就会想买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我已经有好多火机了,好像吸烟的人都如此。不过幸好已经关了门,因为我身无分文。
思绪掠过间,我已经从报亭后面走过去顺着路边往南走。这条路上很安静,没什么人。我伪装成一个晚上出来散步的人,用我觉得最好看的姿势走路。一方面掩饰心虚,另一方面我还总以为她会在后面跟着盯着我。但我忍住不回头,径直往前走。
刚走几步我就听到了旁边高铁站台上的女音播报,一辆高铁进站停靠了。这声音我想起了我第一次坐高铁的时候。那一次上高铁的前几天还在纠结犹豫,这是一次学习的机会,但是老师们制定的乘车计划太过昂贵,不是我这种一天只能吃一顿饭的学生承担的起的,更何况到那里之后也肯定要花不少钱。不过这种犹豫是坚持不住的,最后还是去了,口袋里只有一百多块钱的生活费,等到了售票处老师准备找我要钱统一买票的时候,我才拉下面子向比我低了几级的学弟借了钱。就这样我坐上了高铁,没有激动,如坐针毡。口袋里的一百多块钱将在武汉站转火车卧铺的时候用掉。我将身无分文。高铁上那两三个小时很难熬。最后还是在火车的卧铺上——我实在以我短浅的目光觉得几个小时的车程坐卧铺简直就是有钱没处花——最后实在想不到其他办法了才开口找我二姐借了五百块钱,后来也一直没还过。说起来我借我两个姐姐的钱从来也都没还过。对此我心里总有愧疚,每次都说会还,不过至今也没有。但是我不觉得在这里我是个言而无信的无赖,可能是因为人们在面对束手无策的现实时,总觉得亲情会有一丝让自己的心理更为舒服一些的侥幸。我很幸运有这样的两个姐姐。当然,我还有一个我很爱很爱的妹妹,如此我便更能感同身受这种爱的伟大。
高铁的班次播报又把我拉回了现实,我还在这条路上走着,不知不觉中我走的很快。我知道一个人的时候——尤其是在晚上——总是爱胡思乱想。
比如现在我突然被地上的我的影子吸引住了思绪。暖黄色的路灯,前后与头顶的灯光交织,我的右侧出现了三个明淡不一的影子。它们在我行走间不断变换、拉长、扭曲。开始最凝实的那位逐渐黯淡消逝,而本来黯淡的其他两个影子,一个消失了,另一个取代了凝实。但它也不是长久的,只要我继续走,它们就会不断的更替。我不知道它们是一个还是很多个,旧的消失的和新的出现的,我在想它们是相识的吗?是的,我知道它们相识。我认识它们中的每一位,我也知道它们终将会逝去的。我停了下来,认真地对它们挥了挥手,作为回应它也挥了挥手,我很开心。
我不愿再注意它们,脚却碰巧踩在了盲道上,索性我尝试闭上眼睛。像盲人一样用脚底的感触往前走,而我忘了盲人也是有盲杖和导盲犬的。但我没有想到这些,闭眼之后走出了第一步,我觉得很轻松,然而也仅此一步。后面我开始害怕起来,虽然我闭眼之前看到前面什么都没有,即使摔倒了也无碍。一鼓作气又走了两步,那应该是树叶间隙的灯光照在了我不自觉紧紧闭着的眼皮上。我知道这是什么,我心里想着。但是越往前多走一步就越不安,陆续在我眼前的黑暗里出现的微红色或是淡黄色的光斑,犹如我高速飞驰在一个开满天窗的隧道里,没有灯,恍恍惚惚的。我突然觉得前面像有一根几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木桩或者一块从星空中飞来的巨大陨石将要撞在我的脸上,连带着好多好多东西都一股脑的砸在我的身上。随着这种懦弱的想象出现,我马上便坚持不住睁开了眼睛。我只走了五六步,眼前和我三秒钟前闭眼时几乎一模一样。我可真是个无聊的胆小鬼。但又想着奇怪,这般的盲道必定是给正常人修建的,我觉得看不见的人根本走不了,因为他们永远不知道前面挡住他们去路的是个什么东西。我现在有点想念我的手机,我后悔没带它出来,如果听着音乐就好多了,不至于胡思乱想。不过我知道我拿不了,她不会给我的。除非我使很大的劲儿,硬夺过来。但那样她会说疼,说不心疼是假的,但是一到了那个时候我平时宣扬的理性就遁走了,因此我会更为生气,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说一句对不起。她也就会更生气更委屈,我也更生气……
想到这些糟心的事我就想抽烟,但她不让我抽——更糟心了。我想着我可以在路上尝试找路过的抽着烟的陌生人借根烟抽,因为我以前遇到过找我借烟抽的。我觉得我也可以吧。
说实在的,我运气是真的不错。
走到一个路口,拐过弯去,真有一个抽着烟摇摆着迎面走来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我在心里迅速组织着我即将出口的语言,马上便到可以搭话的距离了。但是,我只是瞟了他一眼,然后便目不斜视的和他擦肩而过。是的,我怂了。但一想也没必要这样,不然这人肯定会瞧不起我,太丢份儿了。我总是这样,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安慰自己,我真聪明。
还得继续散步。我所在的马路对面是一个大商业广场。这个时间也都下班没人了。时不时会有一两个人骑电动车或共享单车从我旁边过去。这是一条笔直的路,路面从我来到H市的一年半前就开始各种施工了,一直到现在。实话说,我不觉得有什么变化,路没有更好走,红绿灯反而不亮了,这么宽的路,来来往往的有很多那种几十个轮子的大货车。行人和车辆过往全靠自觉。但我知道,在中国的一些小城市里,凑够三人就可以无忧的横穿马路,这几乎是常识。而我现在只有一个人,只得承受很大的心理压力才走了过去。刚过去就听见吱啦一声,就是电视里出车祸时的那种声音。我吓了一跳,赶紧抬起我的近视眼看过去。看不清,又走几步。虚惊一场,只是路上有一排施工路障,开车的那位老哥应该是觉得这会儿路上车少,导致车速太快没注意到前方的路障。我看了一下就回过神来,对我来说,其实谈不上虚惊一场。但那位老哥怕是吓坏了,停在那好久都没有动,我正心中一动准备走过去看看,刚走两步那辆车便缓缓的调整车头开走了。又是虚惊一场,我真幸运。虽然我才二十多岁,但我突然觉得也许我自主生活过的寥寥几年里,大多是虚惊一场吧。
前方的道路已经没有路灯了,我也走了我计划要走的路的一半。后面的我好像什么都在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因为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所以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
走过楼宇之间,耳边划过一阵阵风声,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我看到垃圾桶旁缓缓滚出一个易拉罐,滚到人行道中间就停下了。我盯着它,生怕它再动一下,因为那种声音实在太过聒噪。我抬脚越过它,走了两步,四周看了看没有什么人,又转身回来拾起放进了垃圾桶里,放进垃圾桶前我还特意看了一下,是一个啤酒罐,牌子没见过,但一定很苦,我平时觉得所有的啤酒都是苦的,所以我不爱喝酒。
走了半天终于看到热闹的地方了,是一片夜市摊,人很多。不过我有时不太喜欢热闹,比如现在。我微微加快了脚步,路上又出现了一个空矿泉水瓶,它没有滚动,只是静静躺在那里。但我这次只是瞥了它一眼,没有理会。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后面一直回到村子里的道路几乎都有很多行人。周围的声音也越来越嘈杂,我也无心再想其他。只是一个人静静的在阴影里走着。我觉得普通人的大脑不可能完全放空,什么都不想,因为什么都不想本身就是一种想法,自欺欺人而已,反正我是这样。所以那个时段我一定在想些什么,只是我现在记不起来了,但能肯定的是,一定都是些无用而乱七八糟的。
回首我走过的短暂的路,我觉得我的生活实在乏味,以至于后面的路几乎一片空白。
我觉得一个活着的人不该这样活着。应该当你乏味时它需要点缀,来保持美感;当你斑驳时它需要遗弃,来保持清醒;当你窒息时它需要卸重;来保持自由。
而当我终于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才明白,我还远远没有资格写完‘人生’这两个字。现在我也要遗弃这些无谓的胡思乱想,在家里还有一个女孩在等着我回去,她也许在焦急地哭泣。我想立刻跑回去,而我也能想到当我进门的瞬间她会扑进我的怀里,带着哭腔问我一句——你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