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命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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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望三是南京人,1917年生。陶望三的祖父陶明启做长江航运买卖,发了财。他父亲陶达材当家以后,专做河道粮运,民国初年,就把生意做到了北方。达材为人精明,虽然战乱频仍,靠人脉和金子,保着陶家平安富贵,是陶家的功臣。达材在政府的主要保护伞叫李公博。李家在清朝就是官宦人家,公博在民国初年选上了参事员,家里有位叔叔,更是在北京政府里做大官,算得上手眼通天。1921年,公博的邻居移民海外,家宅空了下来。达材听说,就四处走动,盘下了这所宅子,把家从原来的下关搬到了城南的箍桶巷。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南京更加繁华起来。陶家的买卖也日趋兴隆,渐渐算得上是南京有头面的人家了。

公博家有个小女儿,小名胭脂,1919年生。达材打算把陶李两家关系更进一步,花了好多聘礼,央告着公博答应了胭脂和望三的亲事。本来公博不大瞧得起生意人,耐不住自己的老婆喜欢望三这孩子,又看在钱和过去交情的份上,也就答应了。

达材有位堂弟叫陶达生。达生是达材大伯的儿子。大伯去世的早,那时陶家还没有现在的声势。达生年轻的时候没人管教。因为陶家走河道航运,经常与镖行打交道,一来二去的,达生就混到镖行里去,当了镖师。后来达生干脆放下自家的生意,跑到北方专心走镖,几年也不见得回南京一趟。这次达材专程派人去北平给达生送信,邀请他回来参加自己侄子的订婚礼。

望三小时候只见过这个叔叔两三次,也没什么印象。这次见了面,却非常投缘,叔侄俩总腻在一起。望三喜欢听达生讲江湖的故事,达生惊叹于望三先天饱满,筋骨强于常人。达生试验望三,教他几下拳脚。望三聪颖异常,达生平生未见。达生跟哥哥达材提及此事,达材非常恼火,自己就这一个儿子,好容易给他讨了个官家小姐,哪能去干那些刀头舔血的营生?达生劝哥哥说,当下各省督军都在招揽武林人士,号称国术,南京今年不是也办起中央国术馆。望三若能学得一身惊人的本事,也是当官的正路。又说目下兵荒马乱,强者为尊,练身好功夫,进可报国,退可自保,总不是坏处。达材稍稍被弟弟说动。

陶李两家的这场订婚宴,请了很多南京上流人士,又请了上海的麒老板来南京唱了两场戏,也算办的风风光光。宴席共排四天,到第三天,达生领着一位老先生来见达材,介绍说是中央国术馆的周寿庭教授。达材并不了解武林掌故,也不熟识官场关系,所以未见多热情。公博赶紧私下跟他介绍,寿庭乃是各省督军的座上客,给大总统都当过保镖,私人关系颇好。达材这才重新与寿庭见礼,十分尊重热情,对达生也另眼相看起来。

寿庭为人庄严肃穆,予人非常不好接近的感觉,对达材和公博并没有多少言语。达材和公博却不敢因此怠慢,请寿庭席间上座。寿庭坚辞不允,与席上相熟的人略略招呼之后,就进了一个包厢,叫达生领望三来包厢见面说话。

寿庭在包厢里见望三,只淡淡问了问望三的年纪,学了什么书,试背一段论语,一首唐诗之类礼节性的问题,与武功一点也不相干,一刻钟之后就告辞离开了宴席。达生非常失望,却求告无门,也觉得对不起侄儿,婚宴结束后,便回了北平。

婚宴后第三天晚饭后,寿庭忽然来陶家登门拜访。寿庭仍然气质俨然,但发音吐字温润柔和,言语平易,实际上并不像看起来那么不好相处。寿庭表明来意,竟是要传授望三武功。但因为白天国术馆教学任务颇重,所以只好每晚来陶家后宅传艺。达材惊喜异常,当然没有异议,立刻叫望三来,就在客厅给寿庭磕头献茶。寿庭命望三跪在膝前,让他发三个誓言:第一个,四十岁前,除非性命交关,不可露艺;第二个,四十岁后,可以收徒传艺;第三个,绝不可承认从寿庭处学得一拳半腿。达材听这三条誓言,颇觉失望,却也无法。望三不知道那些俗事,这边痛快发誓,算正式拜了师。

达材特意在后花园盖了间练功房,从此寿庭每天晚上来陶家教望三武艺,如此八年。除了陶家人,外人谁都不知道周寿庭在私下还有个弟子。八年间,寿庭与望三师徒感情越来越浓,艺业的传承,甚至超过血脉传承。

1935年,国事日非。4月初,寿庭忽然跟陶家告辞,回北平老家,国术馆的教授工作也辞去了。到6月底,就传来周寿庭病逝的消息,时年73岁。

望三知道消息之后,并不如何伤感。陶母稍稍询问,望三说,师父能预知生死。家里人这才放心。

望三经过这八年学习,气质越来越类似寿庭,年纪未到弱冠,竟也有一份宗师的沉稳气度。虽然寿庭不在了,望三还是每天晚上在练功馆独自参习武功,不敢稍停。八年前的那三个誓言,依然分秒不忘,即使李家和叔叔达生,也都不曾透露学艺始末。望三正常的功课,并没有因为晚上学武而耽误,这时候已经考上了金陵大学,学习农科。

1935年末的一天,望三随教授和同学们去城外的牛首山里做辨识植物的田野考察。吃过午饭,忽然风起云涌,太阳被密密的挡住,一点光都透不出,看起来要下急雨。师生们入山颇深,这时虽然有十几个人聚在一起,不觉也有些惶惶。教授叫快走回城,于是大家一起往城里跑。刚跑过第一个山坡,雨就下起来。大家只好放弃回城,在不远处的南坡幸运的找到个山洞,刚好可以藏十几个人。众人纷纷入洞,拢了些干柴,点起篝火,翻看着这次考察采集的植物标本。有两个淘气的,举了火把往山洞深处探险。

这山洞其实比较浅,只十几步就到头了,外宽内窄,里边间不容人。一个同学喊大家过来,说是发现了上古壁画。大家都来了兴致,收好标本起来看壁画。其实只是山洞的石墙上稍平整处,用炭笔画的粗细长短各异的线条,明显不是古迹。大家取笑了几句,就都回到火旁取暖。

只有望三看的心惊。那长短粗细不同的炭笔线条,分明是寿庭传的一套剑法:线条以三个为一组,两短一长,短粗的是模拟落足的足印,细长的是模拟剑身。足之所履,剑之所指,便可以定死全身关节的位置。这壁上画的剑法,共有十一式,与望三所学严丝合缝,分毫不差。望三怕慌乱之中看错,蹲在墙边,借着不远处的火光仔细辨别、回忆。

这套剑法,是寿庭临别所赠。那时寿庭已告知望三自己的死期,两眼流露出平时少有的慈爱以致不舍的情绪。传毕,寿庭跟望三说,国难当头,当年发的三个誓言,是自己自私的门户之见。武人若不能守土护民,才是最大的不义,那三个誓,可以破了。

又说,你的脾气人品,我很喜欢,只是过于端方严肃了,少年人的跳脱冲动,你并不是没有,而是含的太深。含的越深,爆发出来就越厉害。要多与同龄人相处,散开胸怀,这样冀望着将来不会反受其害。

又说择徒,上上之选的人才,观其形容举止,闻其言谈话语,一见可知。

说的最多的,还是担忧家国的前途。

望三想着忆着,不觉流下热泪。望三毕竟年轻,还不知死别的滋味。寿庭死后,这是望三第一次想念师父。望三怕同学看见,赶紧扭过头去,脸埋在黑暗里,喉头一哽一哽的流泪,忘了去猜想这壁画的来历。

第二天早上望三去上学,刚走出家门,就发现自家门口的地上画着炭笔线条,与昨天山洞里所见,该是出自一人之手。那线条在地上又模拟出三招剑法,正是接着昨天山洞里的。三招剑法后边,用几笔勾勒出一座建筑,笔法精妙简练,让人一看便知是鼓楼。鼓楼旁有一圆圈,圈周围均匀的画出十二条短线,圈内长短两条线,组成西洋钟表的图形,指向十二点一刻。望三擦掉炭笔线条痕迹,就上学去了。

望三午休时赶去鼓楼公园,在鼓楼下盘桓到了十二点半,也没见什么人来。就匆匆回校上课。晚上吃过晚饭,望三在练功房的床上调息到十一点半,悄悄起身,轻轻翻过自家后院墙。这时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从远处隐隐传来的小儿夜啼声。皎月当空,光线是很好的。望三借着月光赶赴鼓楼公园。

公园是从小玩熟了的。望三找到公园的栏杆一处破损,钻进公园,在林子里左转右转,来到鼓楼下。见周围并没有什么人,望三坐在花坛边上。

过了一会儿,从西边树丛里走出一位少女,左右手各拿了一盏小灯笼,施施然来到望三跟前,笑吟吟的看着望三。望三赶紧站起身,那少女将左手的灯笼挂在树丛伸出来的枝桠上,右手灯笼左晃右晃。

少女道:陶家的公子真难请啊,用十四招剑法才请的动。说着,用左手掩口吃吃的笑。不等望三回话,又问道:哎,看几招剑法就看哭了,那是为什么呢?

望三囧在那里,平时端严的小宗师相,一点也找不到了。

少女似乎很满意这个成果,道:知道你性子严谨,要问要求证。炭笔画的确是我用炭条儿画的,这就证明给你看看。

说着,将右手的灯笼抖的笔直,舞了起来。只见半空里忽地衣袂飘摆,那少女刹那间使完了十四招剑法。因为太快,灯笼划过的痕迹,仿佛实质的一般,凝固在她周围,形成一个个明黄色的圆圈,在黑黢黢的背影映衬下,分外夺目。

少女站定身形,光圈也散去。她甩开颊边的发丝,手里的灯笼又恢复了下垂的常态,左晃右晃着。

少女问:可看清楚了?

望三瞪大了眼睛,又仔细想了想,点点头。

少女道:那就好啦。向周围黑暗的树丛里左右瞥了瞥,道:这里人多眼杂的,我们换个地方玩儿去。

望三依少女的示意,拿起挂在树丫上的灯笼,跟在少女身后走入树丛。少女仍然把手里的灯笼一晃一晃的,慢慢在前边引路,不回头的道:中午看到你啦,在鼓楼下走来走去的。

望三仍不回话。在这少女跟前,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少女仍絮絮的跟望三说着,仿佛久未谋面的亲人。少女说到天气,说到鼓楼,说到南京,说到武功。望三静静跟在她身后走着,听着。月亮这时隐在云外,只两盏灯笼的光连成一片,照亮周遭仅仅方寸的空间。

少女将望三领到公园一处僻静角落,不再说笑,正色介绍自己叫阿绣,与寿庭有旧。因为寿庭最后这套剑法并未教全,现在因人所托,特地来找望三,将这套剑法传全。

望三刚才见了她使灯笼舞剑,所以并不敢因为是年轻女子而轻慢她,这就要全礼相见。阿绣赶忙扶住。

阿绣教望三在地上找两个枯枝作剑,便与望三拆招。望三的枯枝稍稍与阿绣相触,就碎裂开。望三只好再去寻一条来。如是者三次,这才不再碎裂。

将破晓时分,三十六招剑法都拆完。阿绣道:我素知寿庭的眼光。你心性悟性都是上乘,先天受气也强,或者成就在寿庭之上。今晚我受师姐的托付来见你。

阿绣止住望三的询问,笑道:就是因为你是寿庭的徒弟。我师门与寿庭故旧,师姐与寿庭交好。寿庭真传弟子,到现在只剩两人尚在人世。

望三赶忙询问另一人姓名。阿绣道:世人即不知你的武功,又怎能让你知道他的姓名?也许这一世你二人都不能见面。

望三又询问师兄的武功修为。阿绣道:他因为年岁渐增,且在尘世里牵扯太深,武功已不及你。但是他胸怀见识极好。现如今他心中只有国难,个人得失,武功高下什么的,都不顾了。

望三道:先师临别的时候,也要我以国事为重,以守土护民为大义,门户之见为小义。

阿绣道:寿庭这种性子,当然是不愿意自己人受欺负的。你这么说,其实还是想知道你师兄的姓名罢了。就告诉你吧,便是前几日在中山陵自杀的那个。你若去找他,他也绝不会与你相认的。

说罢,提起两个灯笼,一一吹灭火烛,回头对望三道:就此别过吧。忽然双眼含泪,神色凄然道:盼劫后再见。

望三惆怅的站在原地,目送她转过假山,消失在晨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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