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金田巷

  “本台最新消息,针对金田巷的各项拆迁工作正在全面且有序地展开,目前,对其居民房屋的评估工作已基本完成……”

  我静静地蜷缩在沙发上,一边听着电视里边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的解说,一边努力地让自己的目光集中在新闻画面上,我看着镜头一寸一寸地扫过我曾经最熟悉的地方,镜头掠过我家门口时,我甚至还可以清晰的看见我家油漆斑驳的木门门框上,深深浅浅的一道道刻痕。那是父亲为我和顾家良测身高时留下的。

  我静默地看着,忽然有什么从我的眼眶里溢出来,顺着脸滴落在胸口,凉意蔓延。我在心底一遍遍地说:“顾家良,你看见了么?最后能证明你存在的证据,都要被销毁了呢……”


  顾家良是我哥,亲哥!在我们尚未反目之前,他一直是我的偶像。他自小就长得清秀,成绩也好,还是个班干部,活脱脱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可偏偏他是我们家的,我为了不被他比下去,也努力让自己赶上他。

  彼时我们还是最好的兄弟俩,他在早餐时,会趁着老爸老妈不注意,“哗啦”一下把他的半杯牛奶倒进我的杯子里,然后悄声对我说:“城城快喝,喝得多才能像哥哥一样高啊!”他会和我窝在同一张沙发里,嘻嘻哈哈地看动画片,一边看还一边模仿里边的角色互相打闹,惹得老妈频频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冲我们喊:“嗳!你们俩别在沙发上皮,出去闹!当心把沙发蹭坏了!”他还会在晚上躺在他的小床上,冲我小声道:“城城,今天咱一块儿玩的时候,是我把黄胖子的鞋埋沙里的,谁叫他老是欺负你。看他今天急成那样儿,都快要哭了!”说完我就和他咯咯咯的小声笑了起来。

  等到我念三年级的时候,顾家良已经是我们县一中的一位初中生了。他的名字常常出现在学校红榜上,那时顾家良负责去接我回家,他总要牵着我的手走进他们学校,指着红榜上他的名字,说:“看!哥哥在这,以后城城的名字也要出现在这里,好吗?”我拼命的点头,踮起脚努力够上他名字的上方,说:“我要在这里,我要比哥哥还厉害!”他听着,咧嘴笑开了:“那自然最好!”

  我们一起在院子里做作业,顾家良总是先给我辅导完功课,才开始做自己的作业。有老街坊经过我家门口,看见我和顾家良头碰头地写作业,总是要冲着院里我们的老爸喊上一句:“老顾呐!不得了,你家这俩儿子是要成才的呀!”每每这时,老爸总是故作谦虚却又不无骄傲地回到:“看造化喽,我是还等着享他俩的福嘞!”

  我想,老爸一定不止一次地想象未来享福的情景,然而这一切想象,都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夜戛然而止。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爸妈临时有事要去南镇走一趟亲戚,临行前,老妈像往常一样交代顾家良:“阿良,在家要照顾好城城,爸妈可能明早才回来,晚上可别忘了锁好门,听清楚没?”“放心吧!”顾家良郑重地点了点头,缓了缓,他又跑出去叫住已经带上安全帽的老妈:“对了!妈妈,明早九点我们家长会,您能赶回来吗?”老妈跨上老爸的摩托车,冲我们挥手道:“当然,我儿子的家长会我一定去!”然后她搂上老爸的腰,示意他开车,紧接着摩托车扬起一阵尘土呼啸而去。顾家良拉着我回家,让我帮他一起制作一张给爸妈的贺卡,说是明天家长会送给他们的惊喜。

  我不知道顾家良如果当时知道,老爸老妈为了赶上参加他的家长会,在南镇的亲戚家休息到五点多就往回赶,结果在路上被超载失控的大货车撞飞,他是否还会跑出去提醒老妈他的家长会。

  我只知道,当爸妈的噩耗传来时,他的表现完全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年,他冷静得可怕,他把哭闹着嚷着:“顾家良!你赔我爸爸妈妈!”的我反锁在房间里,他一个人在客厅向警察询问各种细节。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闹足了两个多小时后,他才送走了警察,开门把我放出来。

  我一看见他,整个人就咬着牙朝他扑去,他抿着嘴,只稍一侧身,便轻易地把我整个人提起来,强行把我摁在椅子上坐下,也不管我的哭闹,只顾自说:“顾家城!你和我闹也没用,我不管你听不听我的话,现在话我只说一遍!警察说了,货车司机超载负全责,他们会帮我们申请免费的法律援助,争取最大数额的赔偿。”他顿了一下,咬咬牙,继续道:“还有,刚才二伯来电话,说爸妈的葬礼,他们会帮忙操办的,就是这样!”说罢他松开了摁住我肩膀的手,看了我一眼,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来,但是没有回头,只听见他说:“我知道,你觉得是我害死了爸妈,你可以恨我,但别像个怂包一样哭哭啼啼的,有能耐就过来把我打一顿,我保证不还手!”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冲上去,只是把快流到嘴边的鼻涕又用力吸了回去,不再哭闹。他在门口等了半晌不见动静,也不在停留,大步走开。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不再喊顾家良“哥哥”。

  爸妈走后,顾家良承担起了家中的所有家务,他放学后也不再等我一起回家,而是直接去菜市场买菜,我放学回家后,总能看见他穿着背心,围着围裙,汗津津的在厨房忙碌着。我曾经看见过他笨拙地切着砧板上的茄子,切得大大小小的堆在一边,我也看见过他极不耐烦地把肉和青菜一股脑地倒进锅里翻炒。

  他会在天气好的时候,把家里的枕套,床单拆下来洗干净,也会把我换下来堆在房里的没来及洗的衣服拿出去一并洗净。只是,他再也不会同我挤在一张沙发里为同一个节目傻乐半天,也不会再与我分享他的小秘密。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尽管我没有表现出来,但我心里始终在恨他。

  顾家良的终日忙碌,换来的是他不断下滑的成绩。那年中考,他发挥失利,没能如愿进入一中的尖子班,却也涉险踩着分数线直升了一中高中部。隔年,我也顺利考上了一中的初中部。

  对于我考上一中这件事,顾家良表现得比我还兴奋,但他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晚上饭桌上比往常多了几道菜。

  那晚,两个人的饭桌一如既往的沉默,我只顾着往嘴里扒饭,终于,他还是打破僵局,开口叫我道:“城城。”

  “嗯!”我就着满嘴的饭菜含糊的回应他。

  “上了初中,要更加努力。”

  “哦!”

  “学习上有困难,多问老师,嗯……也可以问我。”

  “嗯!”

  “学习上要用钱的话跟哥说”

  “知道了。”

  “……”

  估计他看我也没有和他深谈的兴致,索性就不再开口,安静地陪我吃完这顿饭。

  去一中报道的那天,我特地跑去学校高中部的红榜张贴栏,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始终没有找到顾家良的名字,我站在红榜前,毒辣的阳光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恍惚有一种错觉:那个成绩优异到让我踮起脚都够不到的顾家良,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而事实上,那并非我的错觉,顾家良上了高二以后,成绩退的越发厉害,甚至于有一回,他们的班主任跑到初中部找到我,问我顾家良的近况:“你哥他最近怎么回事?这成绩怎么蹭蹭地往下跌?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对此,我无可奉告,顾家良能出什么事?无非就是为了顾家耽误了学习罢了,再说了,真出了什么事,他又怎么会告诉我呢?


  然而,在一个多月后的周一例会上,我听见了顾家良被学校处分的消息,我惊恐地抬头,看见顾家良正和几个同级男生一字排开,六个人,只有他穿着校服。现在舞台右侧,校长正愤然解释处分理由:“在厕所聚众吸烟”。

  我的耳膜一阵刺痛,不再听校长在叨叨什么,只是紧紧盯着顾家良,那个曾经站惯了领奖台的少年,此时显得格外局促,他一只手紧紧捏成拳头,另一只手不安地绞着校服下摆,我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眉毛拧成了一团,然后,他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目光,忽的抬起头来,看向我的方向。只一瞬间,目光交替,我们又都迅速低下头去。

  在礼堂嘈杂的声音中,我隐约听见有老师在后边嘀咕:“那顾家良以前不就是咱学校的嘛,初中挺优秀的一孩子,听说是后来家里出了事……”“也真的是可惜了,这么一根好苗子……”接着,我又听见班里有同学冲我喊道:“诶!顾家城,穿校服那个不就是你哥嘛!”

   我假装没有听见,但是脸上还是躁红一片。


  当晚回家,我没有吃饭便径直闯入了顾家良的房间,二话不说就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顾家良!你这样做对得起爸妈吗?!” 

  他显然早有准备,抬手拨开了我指着他鼻尖的手,起身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现在还没有资格教训我,请你出去!”

  我并没有理会他挑衅的话语,只是执拗地问他:“我问你这样做对不对得起爸妈!”6

  他闭上了眼,缓了一下,咬牙强调:“顾家城,我再说一遍,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说罢,他抬手就要把我往房间外推。

  “我根本不想管你的破事!”我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几乎是嘶吼着叫道:“可是你让我在同学面前丢脸了!顾家良!你不要脸不代表我也不要脸!”

  气氛因为这句话而瞬间僵住,我突然意识到我说了什么,但我还是不认输地喘着粗气红着眼瞪着他,他也讶异地看着我,我握紧了拳头,随时准备着在他失控扑上来打我时,狠狠地回击他一拳。

  但是,他并没有冲上来,我看见他的眼角明显的抽搐了一下,然后,他指着房间门开口道:“你现在可以滚出去了。”“你好自为之!”我用鼻子哼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房间,把门摔得震天响。

  

   顾家良显然没有听进我的话,他依然吸烟,只是他学会了避开领导,所以,尽管老师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却也苦于没有证据而无可奈何。他就这样,从老师的眼中宝,变成了老师的眼中钉。

  所幸这枚眼中钉没有等到学校动手把他拔下,而是在高三的时候自己就走了。

  是的,顾家良高三时参加了省里大专学校的单招,考上了A市的一所挺好的大专,这样,他就不必再参加高考,只需要在家坐等哪所学校开学。于是他干脆也不再来学校。我可以想象,如果爸妈还活着,看见他们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变成如今这样,他们一定会气歪了脸。

  但是我又想,如果爸妈还活着,顾家良一定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临近十月份,顾家良背着行囊,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A市的列车,我没有去送他。

  临行前一天晚上,他在饭桌上给了我一张卡:“里面是爸妈用命换来的钱,交给你保管吧!学习上生活上有什么需要的就买,别委屈自己。”顿了顿,他又开口:“哥不在身边,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知道吗?”听着他告别般的语气,我鼻子不知怎地一酸,好像有什么要溢出眼眶,但我还是忍着,我好几次想问他明天要不要去送他,可是话到了嘴边,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不安,又开口说道:“嗯,对了!明天你就别去送我了,行李也不多,我一个人就好。”

  我的问题被生生憋了回去,我一脸不在乎的表情,撇嘴道:“嗯,我也没打算去送你,我们明天还要评讲模拟考的卷子呢!”“对啊!所以说嘛,学业为重。”他打着哈哈道,可是,我分明还是看见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

  

    因为要赶早上七点多的火车,第二天早上他起的特别早,隔着房间门,我听见他一个人在他的房间里乒乒乓乓的整理行李,不久后听见扣上行李箱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他的房间门打开,以及行李箱的轱辘碾压地板的声音。

  我推开房间门走了出去,看见他正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沙发旁边是他的行李箱和背包。他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冲我笑道:“起来了?我吵醒你了?”我摇摇头,转而问他:“什么时候出门?”他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客厅的时钟,皱眉想了一下,才说:“快了吧,再等一会儿。”

  我点了点头便去洗漱,从洗手间出来时,0他已经在门口换好了鞋,准备出门。

  “顾家良!”我喊住了他,他放在门把手的手停住了,回头疑惑地看着我。我抿了抿嘴,别扭地开口小声说道:“你保重!”

  他“噗嗤”一声笑了,随即又抬起头一脸正经地说:“嗯!你也是。”说完,他打开了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家良不在了,我开始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不习惯。习惯了一回到家就可以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尽管并不是那么好吃,却也不至于难以下咽,而现在一个人却只能自己动手,做出来的饭菜,连我自己都嫌弃,最后往往是靠泡面来解决;习惯了两个人的饭桌,尽管什么话题都没有,却也不会显得那么寂寞,而现在整个饭桌,甚至整个家,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寂寞得有点可怕。

  

  其实我不止一次地想象,如果当年爸妈还在,我们家该会是多么让人羡慕的模范家庭,如果爸妈还在,至少顾家良现在应该在一所省外的一流大学的校园里度过四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留在省内的专科学校混过三年。

  

  除了过年,顾家良还在清明节的时候回来过一次,他变黑了,也变得更瘦了,脸上的棱角也变得更加分明。给爸妈上坟的时候,他始终沉着脸,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扫完墓,顾家良让我先把东西拿回家,他要再陪爸妈聊一下。

  我拿起东西走出去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一声长嚎,紧接着是失声痛哭的声音,我愣住了,停下脚步回头看去。我看见顾家良一个人正跪在爸妈的墓碑前,弓着腰,头深深地埋在手中,嘴里不断地喃喃道:“对不起,妈妈,对不起,爸……我不要开什么家长会了,你们回来好不好?回来好不好……”

  我站在原地,红着眼眶看着他,这样的顾家良,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爸妈走后,他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冷静,甚至在他们的葬礼上,他也只是红着眼没有哭,那时我还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冷血。如今他却一个人跪在爸妈坟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对顾家良的恨意,应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锐减。

  

  那一年八月,我终于如愿直升一中高中部的尖子班,顾家良暑假没有回家,而是留在A市做兼职,所以他只有打电话回来问我情况,得知这一消息,他像是松了一口气般,说道:“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你可是我顾家良的弟弟!”我笑了,说道:“你少来!说得好像只要和你一沾边就会很优秀一样”那时,我们虽不如小时候一样亲密,却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僵着,只是我依然不愿叫他“哥哥”。

  电话那边的顾家良也笑了,说:“那可不,我们可是老顾家的两条龙!”“那你现在还不是混一所专科学校?”我失笑地脱口而出,等我意识到我说了什么时,电话那边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了。我赶紧道歉:“对……对不起啊,我……”“没事!”他打断我的话道:“我现在也挺后悔的,我也想过了,我想,今年我会办好退学手续,我想回高三再复读一年,总之,我还是想要念大学……”

  

  顾家良没有在开玩笑,十月份的时候他回来了,他重新翻出高中的课本,坐进了一中高补班的教室。本来顾家良回来补习,有学校的领导是反对的,好在顾家良再三保证不会再违反校规,再加上有他的高一的班主任为他做了担保,学校才同意让他留下。

  而顾家良没有让大家失望,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往上涨,回学校两个月不到,他已经挤进了年级理科班的前一百名。离高考还有一百多天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稳居年级前五十了,这让当时拼命反对他入校复读的学校领导连连感慨:“好在当时没有反对到底!”

  顾家良的高考发挥还算正常,他只填了一所武汉的高校,以他的成绩,被那所高校录取不成问题。因此,整个暑假他都挂着笑容,心情美到不行,有时候叫我都要看不下去了。“顾家良,把你脸上的笑敛一敛成吗?知道的说你考了个好大学,不知道的可都以为你智障呢!”我提醒他,他笑着回我:“城城,等你高考完了,有了个满意的成绩,你一定笑得比我还猖狂!”我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不见得!”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的生活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步入正轨,我和顾家良都在有意的想要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说:“城城,要不你也和我考同一个大学吧!这样还可以相互照应着点儿。”我摆出一脸嫌弃的样子,撇嘴道:“不要,我想要去湖南。”“湖南?”他思索了一下,说道:“湖南也好啊,和湖北相邻,那我们也可以互相参观对方的学校嘛!”“……”

  

   但是,顾家良最后还是没有去读大学,如果说,上一次他放弃读大学,是他心甘情愿的,那么这一次,一定不是他自愿的。

  在网上查询录取结果确认了被录取之后,顾家良被同学约了出去,那天晚上,我买了一个小蛋糕,打算等他回来送给他,既当做祝贺,也当做我们和解的讯号。可是,等到晚上十点多,顾家良没等到,却等来了一通电话。

  “你好,请问顾家良是你的什么人?”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

  我迟疑地又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顾家良的号码没错,“他……他是我哥。”我回答道。

  “嗯!人民医院,来一趟吧,他出事了……”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像是要炸开,匆忙撂下电话,往门外跑去……

  当我赶到医院时,我看见医院的抢救室门口的走廊上站着几位身着制服的警察,他们正在和一位身穿白褂的医生聊着什么。

  我看见医生脸上无奈的表情,心中不祥的预感又加重了几分,我急忙朝他们小跑过去。其中一位警察恰好转过身来看见我,他朝我挥挥手说道:“你就是顾家良的弟弟吧。”我停住脚步,站在走廊中央,愣愣的点了点头。

  几位警察向我走来,他们简短的几句话,便告诉了我事情的全过程:

  那天晚上,顾家良和他的朋友告别后就往家赶,而在回来的路上,他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抢劫!”然后从他身旁飞快跑过一个男人,顾家良这个正义感爆棚的笨蛋,就这么追了出去,最后把对方堵在了一个死胡同里,可是,他不会想到,对方带了刀子……在打斗的过程中,顾家良试图去抢刀子,却没有成功,他的左臂被误伤,桡动脉被刀子深深划下,等到警察和医生找到他时,他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送到医院后,抢救了近一个小时,但是直到最后,他还是没能再醒过来……

  一旁的医生示意我跟他走,他把我带进抢救室,指了指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顾家良,就转身走了出去。

  我看着躺在床上连氧气罩都没有取下的顾家良,他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额头上还有被刀子划伤的痕迹,我的心里莫名一阵刺痛,我捏紧了拳头,冲他咬牙切齿道:“顾家良,你这个混蛋!没这能耐你他妈的去逞什么能?现在好了吧,嗯?现在你一定很开心对不对?终于可以摆脱我这个累赘了,是吗?”

  回应我的,是抢救室里我空荡荡的回声,以及回声过后更显寂寞的沉寂。我知道顾家良不会再回答我任何问题,但我还是不断地对他说着话,我甚至走到他病床前,伸手拉着他的领子试图把他拽起:“顾家良,你给我起来,你还没有去你喜欢的大学念书,还没有正经谈过一个女朋友,还没有看见我考去湖南,你怎么舍得去死?听见没有,顾家良,赶紧给我起来!”最后我失控地拽起他,哑声吼道:“顾家良!我再说一遍,给我起来!我他妈还没亲口告诉你一句我不恨你,你怎么敢就这么躺下了,啊?说话啊!顾家良,你给我说话!”

     我不断地摇晃着他,门外的医生听见动静急忙闯进来强行把我拉了出去,我挣扎着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很平和,那是我在爸妈走后,从他脸上看见过的最平静的表情……


  顾家良就这样走了,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从他的一本随堂笔记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张被透明胶布粘住的贺卡,

     我还记得这张卡片,那是我和他一起制作的,本该是给老爸老妈的礼物,却没能够送出去,那天晚上,我当着顾家良的面,把这张我们花了一下午心思制作的贺卡撕成碎片,狠狠地摔在顾家良身上,咬牙切齿地说:“去你的家长会!你把爸妈还给我……”我清楚的记得,我把这张卡片撕得不能再碎,可是,这些碎片却被顾家良收集了回来,还小心翼翼地拼好粘了回去……

  其实我知道顾家良这些年都活得很压抑,在上高中之前,我一直有起夜的习惯,有很多个夜晚,我起床去厕所经过顾家良的房间时,都隐约听见他房间里传出的竭力想要压制住的哭声。我可以把我所有的恨全都甩在顾家良的身上,以此来得到释放,但顾家良不行,他也在恨自己,却没有办法找到释放的出口,只有一个人消化着两份恨意。现在想来,当时他学会吸烟,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应该也与这有关。

  送走顾家良不到一个月,他的录取通知书就到了,如果顾家良没出事,他一定拿着这份通知书兴奋地跳起来,说不定晚上还会再加几个菜。可是如今我只能去到他的墓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墓碑上刻着的“长兄顾家良”几个字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一直把我当弟弟,可我却没有一直把他当哥哥。


      再后来,我还是考去了武汉的大学,上了那所顾家良心心念之的高校,我想着,顾家良没有完成的事情,就让我替他去完成好了,哪怕只是一件也好。

  大学毕业后,我有幸进入本市的一家非常优秀的私人工作室实习,因为家离工作室远,我把金田巷的房子租了出去,和别人在工作室周围另租了一间房子。房子刚租出去不到一年,就传来了金田巷要被拆迁的消息。

  金田巷动工拆迁的那一天,我向boss请了假,赶到现场时,整个巷子周围已经围上了一堵人墙,几乎都是巷子里的老街坊,大家都被隔离在警戒线之外。两台挖掘机在现场已经启动,随着指挥人员的一个手势,巷子两边的房屋开始一间间的被推翻。

  快推到我们家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忍心看下去,默默地转过了头,接着身后又是一阵房子倒塌后的轰然巨响,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也随着这房子的倒塌而崩塌下来。

  拆迁结束后,我还一个人留在现场,现场还是烟尘弥漫,朦胧中,我好像看见了小时候我和顾家良在巷子里奔跑打闹的身影,还听见了小时候的我大叫着:“哥哥,等等我!”我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把我们所有的记忆都过了一遍。

  再次睁开眼,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少年,他依然是十九岁的模样,一个人站在巷子的另一头,微笑着冲我挥手,我也扬起了一个笑容,冲着他抬起了手,有个声音从我的嘴里蹦出来:

  “哥……”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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