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老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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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讲一个老头的故事。有很多事,不写出来,我怕我忘了。

我能想起的他最年轻的样子,就是他骑着二八大杠去赶集。

头戴黑灰色的半月檐小帽,背着黄绿色的双层帆布单肩包,包里有时露出半截秤杆。回到家,我眼巴巴看着他一件一件从包里掏出放在炕上:春天会有几包菜籽或者秧苗;逢年过节一定有几斤干豆腐,最上面的一张一定会少一个小角,他说得尝尝有没有放盐,放盐的比较“压秤”;当然,绝对少不了的是一块江米切糕,洁白的江米糕表面铺满红豆和甜枣。

我七岁时需要上学,因为一些特殊情况,先要去见见校长。特别和蔼的老校长让我数数,可能是数到五十或者一百,总之结果是老校长很满意(我的智商)。多交了五十块钱后,我终于进了学前班,类似现在的幼儿园大班吧。这些我都没有丝毫印象,是他同一个又一个别人讲数数和五十块钱的故事时,我的脑中被植入和强化了这段记忆。那时我很纳闷,数数可以引以为豪,提到多交的钱怎么还是那么兴奋。

对了,我的第一本新华字典,第一本新概念作文,都是他用二八大杠从集上背回来的。

他是农民,我是小农民。他教我怎么间掉多余的小白菜;怎么种土豆,出土豆;怎么向垄沟里洒黄豆,才能让豆苗多而不挤在一起。夏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往往他都已经锄地回来,坐在沙发上满足地抽旱烟。

因为常年抽旱烟,他的食指和中指染着烟渍黄。后来我开始在学校住宿,一个月回一次家。我发现家里的白扯(就是日历,过一天扯下一张)上总有很多黄色的手指印。不知道它到底被他翻了多少遍。

他还是木匠,我是小木匠。家里的柜子,木桶,还有装旱烟的方盒子,都是他一手打造而成。总有人提着一根木棍到我家,请教他这个作为镐把之类的是否合适。而小木匠就喜欢把墨斗、齿锯、刨子拿来玩。

有一次我想自己弄毽子,但总也弄不成。他找了一个大号的螺母,拆了一个坏了的玻璃丝袋子,给我刨了一个毽子。做好之后,他还一连踢了七八个。那年,他大概七十岁。

他还是牛官,我是小牛官。总拉着我去放牛。回家之后,他总会说,哪里哪里的草可好了,这牛肚子吃的滴流圆儿。

有一年冬天,家里的牛被亲戚借走了。晚上他睡不着,一直说亲戚家没有牛棚,不得把牛冻坏了。

后来,因为意外,有两头大牛死了,据说他好几天没吃饭。我回到家知道这事时,已经是好多天之后了,他说:“电话里没敢跟你说啊。。。”,那时他眼里还闪着泪。

牛一般时候都比较温顺,但也不乏十分不温顺的。他被牛顶过,也因为牛,失去了三根手指。

“没敢跟你说”的事还有一件。他去割葛针时从两米多高的土崖上掉了下来。当时是秋天,地里都是刚割完仅仅还剩下一截的玉米秸。

他总是不服老,七十几岁还一直下地干活。后来他渐渐走不动了,就带着一个玉米叶拧成的坐垫去地里。间菜,薅苗,拔几棵菜苗就要往前挪一步坐垫。垄背上隔一小段距离就是玉米叶坐垫压出的印记,就像一个一个小小的里程碑。就这样,一直到他八十一岁。

八十一岁到八十二岁的他还是会下地,然而只是去巡视他的“疆土”,再也干不动农活了。拄着木拐,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到玉米地的路对他来说越来越长了。

开始,他坐在街上等我回家,远远地看见我了就开始起身。后来,他便不等了。他在电话里一遍一遍催我回家。他的脾气越来越差,对谁都瞪眼,唯独除了我。

他开始怕黑,即使睡着了一关灯也会马上醒来。后来,他整夜整夜得腿疼,忍不住了就大声喊出来。年轻时从来不麻烦谁的他,变得像小孩子一样无所顾忌。

再后来,他喊不动了。

他就这样走了。

前一天晚上,他听着外面的鞭炮声,问:“今天是过年了吗?”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只需再过几天,他就八十五岁了。

八十五年付之一炬,只剩下长方木盒里一把灰白的碎骨。我望着那片灰白,想起来,有一次他上集回来,笑眯眯地跟我说遇见了一个熟人,那人说:“这老头可是一个好老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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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旧时好,

跟随爹爹去吃茶。

门前磨螺壳,

巷口弄泥沙。”

记得旧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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