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GAR STAR】第二章·雪

(本章作者:高碎)


十天实在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段时间。

上帝创造世界只需要七日,但SUGAR STAR高个子英俊甜点师傅开创出新品种甜点蓝莓派,每日十只,十日成果也堆不满一张长桌子。

安之还没有机会品尝,她这240小时早已经自觉自愿为剧社全心贡献智慧体力。

三幕戏15分钟,男女主角邂逅、相爱终于头也不回转身离开。这样简单一个故事,但光台词便不知要从头到尾熟悉多少遍。

大段形体动作需要设计,舞台调度总需简洁明快有趣清晰,音响与灯光配合要恰到好处,连道具也要一点点资金下努力尽善尽美。而他们到底只剩这十天时间。

十天之后,大幕拉开,追光一起,所有努力懈怠顿时无所遁形,根本不用评委再有什么评价,台下几百观众掌声笑声或者嘘声,即时便可说明一切。

好在小满剧社紧张工作连轴排戏已是习惯。大家都十分年轻,尚且对辛苦一词的评价标准尚未建立,本来这也是纯粹出于兴趣,所以更对些许付出全无所谓。就好像是一些小小动物绒毛尚未褪去,却历尽千山万水大家一定要在挤一起。

他们在夜里占据教学楼大厅放低沉音乐,白天在学校草坪上一遍遍朝往来行人大声朗诵台词。安之只负责剧本工作,并不是导演,所以此时并不需要投入太大心里,除去偶尔提些建议和跑腿打杂之外,就只需安安静静看着,以示我和我们在一起。

于是她常常靠在草坪铁栅栏上东张西望,好几件浅色衣服上被蹭上讨厌黄色锈迹。午后阳光扑面,温暖悠然得似乎要将人起司般慢慢柔软融化,安之忍不住想起SUGAR STAR里经久不散巧克力气息。

排演中间大家也会休息一下,四散坐下来闲扯无聊期待梦想,有天说到要是有钱到不用工作便聚在一起开话剧酒吧给它起名便叫“小满”,安之看着眼前初开的蒲公英与茂盛绿草叶说道,“那我申请当名誉吉祥物如何?”

她的话被淹没在一片年轻的笑声中,充满活力,斗志昂扬。大家谈笑风生,那几个退社去实习的师兄早已没人提起,似乎大家已经异口同声忘记。这到底就是意气风发的学生时代吧,好像青春不用也会无缘无故浪费,节约时间这样说法简直就是荒谬谎言。


转眼就到演出前夜。  

天色已经渐渐昏暗,而商业街上熙来攘往,人人头上顶着最后一线夕阳余晖。安之推门走进SUGAR STAR,笑嘻嘻点一只蓝莓派和巧克力牛奶当作晚餐。  

唐力把饮料杯子放在她面前,“排练终于告一段落?”  

“是啊是啊,”安之再挖一大块金黄色甜点,一口吃下,然后心满意足的叹气,轻轻拍打乳白色桌面,用念台词一般腔调使劲抒情:“SUGAR STAR啊,所有白的东西见到你都如黑墨水一般自惭形秽……”使劲嚼着食物所以声音略显模糊不清。  

小堇早已经在柜台后面笑得弯下腰去,唐力无可奈何叹气:“安之你这样会吓跑我的顾客……”  

安之环视周围,小小店面里又不过只有她一个人而已。她忍不住大笑,“不要归咎于我,一看就是因为你缺乏魅力?”  

小堇抬起头来,笑得十分温婉:“魅力?那是什么?”然后上下打量唐力几眼,迟疑一下:“真的看不见啊。”  

唐力做愤愤然状要往操作间里走,但终于还是停在门口,看着两个年轻女孩子好脾气的笑起来:“不知你们讽刺我能有什么好处……”  

他们其实很少这么随便调笑,但若干天不见面,每个人都似乎变得格外熟稔亲切。  

一片仿佛老友重聚般快乐气息。  

安之忽然发现,她是如此想念SUGAR STAR,仿佛那是她夏天最钟爱的一片海滩,或者冬天里的电暖气。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习惯了这里安静的节奏和气氛,仿佛这是漠漠时光中一个小小驿站,何其有幸她迎面撞见。

安之吃掉最后一口晚餐,走到柜台前面来,果然已经春深,小堇也开始穿红黑格子即膝裙。安之从随身大帆布包里掏出一大包白纸,轻轻放在柜台上。“小堇,唐力,能不能帮我个忙啊?”  

安之需在明天演出之前把这几百张A4大小白纸撕成碎片,这样第一幕男女主角见面时它们才能从舞台高空中纷纷扬扬飘洒而下,假装是爱情魔力下忽然出现的片片雪花。这还是安之第一次邂逅SUGAR STAR时所写出来的桥段,其余部分早已经都被改掉,只有这一点,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唐力称赞过一句“真是甜蜜啊”,才被安之沿用至今。  

“为什么要这么多啊。” 小堇忍不住低声抱怨。小满剧社经费微薄,只能用最便宜的普通复印纸,那纸张十分厚硬,,稍微多折几次便无论如何也撕不开来。   

“对不起啦,那毕竟是六十平方米的大舞台,若是牛角面包上只放3颗芝麻,顾客绝对会投诉的吧。”安之轻笑,浩繁工程不过进行三分之一,他们三个已经不得不从柜台转移阵地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面堆满纸张小小残骸,明天它们便会在空中四散飘下。  

“明天晚上我们一定会被打扫剧场的工人骂。”安之边说,边回身往音响里插进那张自己最爱的CD,选择单曲播放之后,SUGAR PLANT那首《rainy day》,便开始一遍遍叮叮咚咚的弥漫进小店每个角落里,女声主唱轻轻唱着声音纯真直白,那旋律清晰又模糊,寂寞又热烈。 

RAINY DAY,RAINY DAY,本市春天并不常常下雨,但那个下雨的黄昏,她和他在一起。那天他们从昏暗小剧场出来,天光蓦然投射在唐力脸上,他一瞬间抬起面孔轻轻眯起眼睛,安之静静的看着他,仿佛是要把那罕见柔软表情铭记于心。  

现在他当然又换上无知无觉平和表情,不知为何安之总觉得看起来有一点点不知世事的天真。他坐在那里认认真真撕纸,对折对折,撕开,再对折对折,撕开。动作敏捷眼神专注专注仿佛是做一只最复杂糖霜蛋糕,要在上面画出穿盔甲的王子和长发的公主,以及永不凋落的日月晨星。  

白纸撕开的时候淅淅嗦嗦作响,交织在音乐里仍然十分单调,但并不十分清晰,一瞬间一瞬间安之想起“岁月裂帛”这个煽情小资词汇,于是将音量调高一格,再坐回来做勤奋努力好工人。  

偶尔门口风铃轻轻作响,小堇便起身去招呼顾客。此外并无说话声,三个人都似乎十分享受沉默安静。安之偶然会和唐力视线交错,他们可以看见彼此眼睛里对方的影子,但只是相互微笑,什么话也不说。

一份破坏纸张完整性的单调乏味工作,竟然也耗去他们整整两个小时。  

小堇开始收拾桌椅与柜台做关门前的最后准备,安之把最后薄薄一叠纸推到唐力面前,自己掏出包里家具店超大塑料袋子一捧捧装进纸屑。  

细碎纸屑在圆桌面上堆起高高一个圆锥体仿佛大号红豆牛奶冰山或者小号维苏维火山,安之捧起它们来,竟然有一点温暖触感,怪不得会有人在地铁站中以报纸避寒。她松开手指,想象它们明天在舞台上的样子,她和导演订了要用金黄色的顶灯,也许那样的四散飘落,真的会让人觉得甜蜜。几张碎纸掉下桌面,安之俯身去捡,一边和唐力说话:“7点钟开始啊,你最好早点来,要不然学校里艺术青年太多,我不保证能有位子。”  

并没有回应。安之只听见音乐声漠漠时间中轻轻流转。  

然后是门口风铃响声。  

安之抬起头来。  

一个女孩子推门而入,身后是幽暗不明橙黄灯光在夜色中晕开。女孩子非常非常年轻,小小个子象一个孩子,穿闪闪发亮小靴子和长流苏的雪纺朱红色衬衫,小小雪白面孔黑色闪亮眼睛,海藻般长发花瓣一样嘴唇。安之忽然认出她来,第一次见到唐力时候,这女孩子便在店外开一辆螃蟹状跑车,她从车窗中探头出来大力挥手然后绝尘而去,留下无比灿烂明媚白色香花一样笑容。  

安之看向唐力,他的风雨不动安如山般老套表情刹那间分崩离析,然后是从惊讶再到拼命掩饰还是鲜明无比的明亮喜悦。在一张英俊面孔上这样表情变幻其实也算不得特别突兀,奈何眼前这个人是唐力,姓唐的唐,巧克力的力。  

他只是低声说:“朱颜,你怎么来了?”声音无比柔软,嘴角还能弯成恰到好处弧度,但目光中甜蜜宠溺,却已经无法收起。  

呵,真是人如其名,那女孩子竟然叫做朱颜。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那女孩子三两步走过来,轻轻一跃坐上唐力面前桌子,全然不顾那上面堆满了小山一样碎纸片。她半扬起面孔来凑过去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长发倾斜下来遮挡住表情,她紧紧拉住唐力的袖子:“唐力,我想念你。”语气甜蜜模糊,听不出是感慨还是隐藏笑意。  

然后那女孩子随手抓起一把纸屑扬到空中:“你看,你看……我才一个月没来,你把这儿都变成这么乱七八糟的啦……”  

她声线柔软纯真,目光清澈,好像是非常小的幸福女孩子。她四处打量一阵,却仿佛对安之视而不见。  

朱颜忽然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到角落的音响弯下身去,按了停止,抽出CD。  

SUGAR STAR里忽然一片安静,安之看着小堇笔直站在柜台后面看着一切,眼神冷淡仿佛是从奥林帕斯山上远远俯视人间万象的庄严神祇。安之想笑,但是无法操纵表情,想说话,做不得声。  

女孩子拎着CD在唐力面前晃来晃去,雪白短短手指,粉红色薄薄指甲仿佛小婴儿。她笑容满满地说:“唐力这不是你的品味吧?”然后轻轻一甩松开手指。  

安之的CD落在地上时微微一响,然后映着灯光仿佛彩虹一样颜色又好像这城市里不住变幻霓虹灯光。  

RAINY DAY,RAINY DAY,安之这一季最爱的CD,就这么轻易的被人丢在地上。  

“朱颜……”安之听到唐力说话,却仿佛是看着高远舞台上一场不悲不喜话剧,一瞬间难过或者欢喜,因为不能置身其中,所以全都来不及。  

“唐力我给你的CD呢,你又给弄丢了是吧?”女孩子笑起来,小鼻子轻轻皱起,“不过不要紧,我可以再给你一张……”  

她走到音响前,片刻后店里响起60年代古早民谣音乐温暖和声。  

安之终于可以移动自己。她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指甲已经在手心里留下深深红印子,恐怕是握拳握的太过用力。眼前女孩子不知道来自何方,她的SUGAR PLANT在地上微微闪光,而唐力从头到尾只叫了一句那女孩名字,除此之外便只有一点点患得患失微微笑意。  

安之使劲咬一咬嘴唇,疼痛昭然若揭可见并非梦境。  

她拿过自己的包,大步往店外走去,忽然不能继续忍受再在这里哪怕一分一秒。她似乎听见唐力叫她:“安之!”但是并没有回头。  

她已经不敢回头,因为不知道自己脸上会不会已经有些眼泪。然而她竟然还有余暇想:“这女孩子喜欢《斯卡布罗集市》啊,倒真是很好的歌曲,可惜年代变幻莫测,也并不是从头到尾只有这几首歌曲可供怀想……”然后肯定自己是文艺女青年,不过这么一点点小事,也看得严重不肯容忍。  

夜风在街上慢慢拂过,安之想嘲笑自己,但忽然发现脸上很凉,她把头靠在袖子上,夜色昏沉,她看不清自己卡其布衬衫上到底有没有水迹。  

安之在街头快步往前走,而SUGAR STAR店里,还有明天演出要用的纸屑雪花一片一片一片。

从第二天一早开始,安之并没有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空间空隙,反正音响灯光上场次序一项一项总要有人盯着确认力求完美,所以想要找到事做绝对比偷懒容易。  

她并没有努力控制自己不去回想上一个夜晚,只是慢慢在心里笑笑说道:“再怎么样花痴偶像到底也不能希望他单身一世以供瞻仰,那女孩真是漂亮不知道有没有兴趣演戏。”也许是全部力气都用来确信这样说法,所以安之并无余力想起那些爱情魔力的见证,那些本应该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小小纸屑。  

直到演出开始前一分钟。  

安之正站在侧台幕布后最后确定演员站位,却忽然笑不可遏。她转头对小姜说:“我忘记把雪花带来了。”然后静静等待着承担同伴抱怨或者怒气。  

这样纰漏,她已经找不到理由安慰自己,或者是那一刻忽然自己承认,她的确是打过一场没有敌人遭遇就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战争。  

但小姜只是一愣,然后轻轻握一握她肩膀,只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这样低成本校园先锋剧,哪有观众会对道具诸多期待,最多不过是不能出彩而已,安之……你不要这么紧张。” 

安之拍拍小姜的手。非常感激,果然要好兄弟才能有难同当。  

但她又怎么能不紧张。现在台下几百观众都正静静等待他们的戏出场,而她注入感情写出的桥段台词,几个刹那之后就要和盘托出在他们面前,欢呼与掌声能否如春水乍泻般呼啸而出,也再有片刻就能知晓。  

只可惜了那些雪花。  

安之也知道,一切都已经不能挽回,她何尝不明白她和他们曾经为它荒废掉那么多力气时间。就好像是她对一点点虚无飘渺期待那么钟情。  

终于追光亮起,大幕拉开,男主角在舞台中央念起独白。  

安之情不自禁握紧手边幕布。  

然后突出其来般,她在台下拥挤人群中,看见唐力的脸。  

他和过道里那些没有座位的人们站在一起,目光明净如水,一瞬间和安之打个照面。  

安之遇到他视线,先是下意识微笑,然后想明白其实他不见得能够看见。她忽然不再在乎那些雪花了。  

有就是传奇,没有就是生活。她能拥有的本来就不多,那样夏天里雪花纷飞而下的邂逅到底不过是戏剧,感人桥段生活中本来和单薄口号也没什么区别。  

他毕竟来看她的戏。她在SUGAR STAR的木质牛乳色桌子上,一句一句慢慢写出来,和着阳光与闲谈,仿佛时间川流不息。  

她忍不住想,也许,那只是和她全然无关的一个夜晚,可以假装它从未发生,就好像电视里比赛中场所插播的广告,当然自有意义,可是和比赛球员又有什么关联。  

男女主角并肩立在台上,面灯熄灭,金黄色的顶灯在他们头顶缓缓亮起。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声音一起坚定而有力的说着:  

“看见你的那刻在我们周围忽然下起大雪,仿佛神也感到甜蜜,派遣糖霜在天地间四处飞扬……”  

他们周围忽然下起大雪。  

安之使劲眨眨眼睛。  

他们周围忽然下起大雪。  

大片白色雪花从舞台高空纷纷扬扬飘落而下,好像是兴高采烈出门郊游的一群小孩。雪花在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四处飘落。  

然后却在舞台上消失无迹。  

观众席上一片惊呼,然后是长久欢呼与掌声。安之且听得前排观众大声说道:“啊,他们怎么能做到这样灯光效果……”  

不,不,绝对不是灯光,当然也不是雪花。刚刚在台上,安之嗅到此生从未闻过浓烈芳香白巧克力气息,她伸手出去接到几片,真的是白巧克力薄薄大片,然后忽然就在她手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魔术还是魔法?糖的精灵么?  

唐力。  

安之急急在台下寻找唐力,他果然还站在那里,双手插头,忽然朝安之这边微笑一下,目光淡然,好象一场夜里绵延不绝的春雨。  

小姜在她耳边惊讶莫名:“安之,这是怎么回事?好漂亮啊,安之……”  

安之已经说不出话。刚刚那一幕不停在她脑海中盘旋,仿佛是明朗通彻阳光或者缓缓移动巨大冰川。她只是看着台下远远的那个高个子男人。不知到底是什么薄膜般把他和人群渐渐隔开,而安之一瞬间目眩神迷。  

后来,安之怎么也想不起那天那场话剧到底如何结束,他们到底有没有得到预想中暴风雨般经久不息掌声,她甚至不记得唐力到底什么时候消失在人群里,只记得他澄澈笑容眼神。还有他们回到后台时,管剧务女孩子走过来说:  

“安之,刚刚有人说这些是给你的。”  

那是八个精致纸板盒子,上面斜体瘦长字母的SUGAR STAR手写体。  

“那我提供下午茶打气如何?”  

他并没有忘记。  

可是,安之控制不住得微笑,现在已经是晚上啦,笨蛋唐力。

演出之后那天并非周末,但安之翘掉专业课,早早起来去SUGAR STAR报到。  

那天天气十分晴朗,校园里绿草如茵,道路两边梧桐与白杨参天,一树新叶在阳光中边缘金黄闪亮。  

安之在马路牙子上走,张开手臂晃来晃去地尽量保持平衡,脸上带一个若有若无的甜蜜幸福微笑,刚刚在宿舍里,她小心翼翼的给自己涂上了这一季新的樱花色唇彩。灰色长裙子,薄的樱花色嘴唇,明亮眼神和长卷发,安之其实算不得美丽,但一路有人回头看她,毕竟,没有人不喜欢年轻女孩子心满意足表情。  

安之在街上买一打最早开放白蔷薇与百合,走进SUGAR STAR扔在玻璃柜台上面,她对着柜台里高挑男子挑一挑眉毛笑,仿佛是带一点英气的男孩子:“给你这儿点花香熏熏吧,这个天气一股巧克力味道真是让人昏昏欲睡啊。说起来,昨天的舞台上……是你吗?”不过是随便的两句话,但朝阳里唐力的眼睛是明亮的琥珀色,安之有一瞬间的心慌。  

唐力有点哭笑不得的看着眼前微笑的女孩,安之倚在柜台那面,他正好可以俯视她的头顶,卷发中间小小的旋涡,似乎正好是可以把下巴放上去的高度,而柜台上放着被几张乱七八糟的报纸包着的白色的花……他转身走回厨房,片刻之后拿着满手东西回来,没有肯定或者否定安之问题:“装CHEESE铁罐子或者水果蜜饯的玻璃瓶,哪一个你比较喜欢?”  

那一天安之花去半个小时蛋糕店桌椅之间穿行,在清洁间里洗刷瓶罐,注水插花,然后摆到每张桌子的花边亚麻台布中央去。时间还早,SUGAR STAR本来也不是顾客盈门的店,所以几乎没有人来打扰安之的工作。安之恍惚之间甚至有一刻觉得,这里是在时间之海中的小小孤岛,峭壁高耸,浪花拍岸,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靠近。  

我是……那样的人吗?  

经过昨晚,或者终于可以问自己这样的话。  

安之的包里有ZOLA这个春天刚刚发售的新CD,明朗的西班牙乐队,仿佛是春天的和风之下的比利牛斯山脉上盛放的紫色与黄色雏菊。  

但小堇今天并没有来上班,不知道是不是又去探望她那个杳无影踪的签证,安之迟疑,到底还是没有再大模大样的把CD放进音响然后让它低回响起。  

她只是默默的看着唐力站在柜台后面,麻质的米白色衬衫,阳光里显得有一点毛茸茸的短发,他安静的微笑着注视安之一举一动,带一点点悠然自得的轻松。就仿佛昨天晚上,满天白巧克力如同雪花般纷飞而下,学校礼堂里小小的惊呼,而他在台下双手插在口袋里,扬起头淡淡的看着她,好象一场夜里绵延不绝的春雨。  

是或者不是,魔力或者幻觉,一切有什么关系?  

安之心里慢慢回旋出RAINY DAY的旋律,那是她这个春天最喜欢的曲子,但她想她不会再次让这首歌在这里响起。那个女孩子曾把CD抽出来扔在地上。  

“这不是你的品味吧,唐力?”  

唐力。唐力。唐力。安之摆弄花朵。手指上都是新鲜植物的气息,她有一点后悔买这些花朵,因为发现她已经开始怀念永远在唐力身边流转的浓稠巧克力味道,梦境般甜美,柔软的喜悦和哀愁。她开始不自觉的在心里念他的名字,嘴唇和牙齿打出小小拍子。

安之终于做完一切布置工作,高大玻璃瓶子在桌布上投下影子,水纹荡漾。她自清洁间里洗干净手,然后在唐力面前摊开手掌,洗手液的玫瑰味道,雪白掌心里都是水迹。  

“工作搞定,给我报酬。”  

“想要什么?我可雇不起高价员工。”  

安之看着唐力,忽然发现自己所熟悉的不过只是他此刻的表情,那个微笑的表情,仿佛阳光下融化了的蜜糖……不,不,比这个还要略微温暖,但并没有那么甜蜜。准确的形容应该是——烤好的土司上融化开来的巧克力酱,随随便便就可以浸在人心里,沉溺进去的话,恐怕……就会溺毙。

安之忽然发现她正站在唐力对面大张旗鼓的研究人家笑起来的角度和样子,只好转过眼神看旁边奶油色墙壁上挂着的壁画:“给我一块特制蛋糕做午餐如何?”

那壁画不知道是不是小堇口味,遥远深蓝色宇宙里莫名银白闪亮星系,永远缓慢盘旋流转不定,我们一辈子不过是它微不足道瞬间。要过一刻安之才能回过视线,正好看见SUGAR STAR的老板和点心师傅从犹疑转成开怀的表情,他轻轻拍她头顶,提出要求:“那么看店一小时。”  

然后转身走进操作间。

安之站在柜台后面,看着小堇平日里习惯世界。呵,原来这里供人休息的小小圆凳也是牛奶白与咖啡色,而从这里只有拐弯过去的第一张桌子看不见。安之忽然发现柜台玻璃台面和金属框架之间有她刚刚溅上的小小水渍,于是拿起软布轻轻擦拭。  

玻璃门外有仿佛热带海洋一般的蔚蓝天空,而她身后通向操作间的木门半开半合,不用回头也能听见有人瑟瑟梭梭动作,那是唐力在阳光里做一块只属于她的蛋糕,独一无二味道。

安之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拥有整个世界,又仿佛在那个瞬间已经失去一切。

安之的行动电话忽然响起,姜终于给她打来电话,声音里有初醒的倦怠和拼命控制的紧张。

这个家伙,果然睡到正午才起床。  

“喂。”  

“喂,我是安之。”  

通名报姓之后是短短的沉默,到底他还是忍不住要来确定结果,没有人能忍得住假装一切从未发生。  

“安之,昨天我……我……”  

“不能喝酒就不要喝那么多,没想到你这么重,我们三个人把你弄回宿舍还是累得半死……” 

“安之……”  

安之背靠在柜台上讲电话,发现自己不自觉得笑得有点大声。她拿脚尖轻轻踢开一点面前木门,雪白墙壁和闪亮柜橱上面,清晰的印着唐力静静动作的影子。他修长的手指操纵不知名的工具,宽的肩膀和挺直背脊。  

安之心里一片柔软,慢慢浮起一点点疼痛和快意。  

空气干燥温暖,她忽然之间了然于心。  

她爱唐力,她爱他。不是以为的崇拜的鉴赏般的爱,只是凡俗的最平凡普通的爱情。她想要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或者和他握着手做小小蛋糕,手指沾满蛋黄和糖浆。  

于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的坚定的对着话筒讲:“小姜,你看我们是多么好的兄弟。”  

小姜是她的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所以安之永远也不会说给他知道,那个时刻,他竟然只是和阳光下一个晃动的影子相比,一败涂地。

甜白色薄瓷碟子上有青色的花纹,上面是小小一只金黄色乳酪慕斯蛋糕,唐力递给安之时忽然努力收敛一下笑容,然后在浓郁的乳酪香气里,她看见一张巧克力酱勾画出来的小猪面孔。  

安之大笑,拿起银亮勺子挖起一大块塞进嘴里。乳酪慕斯浓郁芬芳润滑异常,可以感觉到它自舌尖滑过,仿佛可以慢慢在口腔中融化成丝绸一样的液体。安之闻到坚果香气,不知道唐力在里面掺了些什么。  

安之在窗边寻一个角落,坐在桌子上吃的十分投入,卷曲闪亮头发都垂到肩膀前面来,几乎蹭到小猪耳朵与鼻子。忽然有人轻轻将它们拂开。  

安之抬头,眼前正对的便是唐力衬衫胸前第二颗圆圆铜质纽扣,他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到她面前来,微微低下目光看她,白云阴影掠过窗前,唐力瞳仁中有小小光点,无法捕捉般跳跃不定。  

“来来来,让我给它起个名字……你看就叫小猪如何?”

安之从桌子上跳下来,小小靴子跟敲在地上,她忽然在蛋糕中吃到一颗完整杏仁,慢慢咬碎,香脆异常。  

“恭喜中奖。”安之看见一个促狭笑容在面前男人脸上隐隐浮现。她曾经以为他永远是一张精致完美面孔,现在想想不知道错过多少生动表情。安之忽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书,比平时的开本大一点点,绿色封面上水彩画的城堡和人群。  

“小时候看过一个童话,童话里有一对姜饼恋人,女孩子就是一块姜饼,而男子胸口有一颗苦味的杏仁,好象是一颗小小心脏……唐力你看,这么简单的,我就把‘小猪’的心吃掉了……”  

安之忽然觉得自己说话太过孩子气,于是自顾自的打断了自己。不过是一点小小臆想,说得太过可爱简直就好像是暗示什么或者表达感情,她忽然希望保持自己漂亮姿势,没有意识到矜持就是在意的表现之一。  

她忍不住看向窗外,明亮的街道和树木,仿佛顷刻之间,蝉声即将来临。  

所以安之没有看见,在她说话的那个瞬间,唐力面上掩饰不住的一丝动容,好象回忆到失去的惨痛,或者得到的梦幻与甜蜜。他穿过她的刻意回避的视线,不知有没有想起谁的样子或是名字。  

安之只是东拉西扯的胡扯,她说:“昨天演出之后,学校旁边整条街上都是酒和灯火的气息,各个剧团都在那里吃饭,男孩子们拎着酒瓶四处敬酒,彼此嘲笑各自的白烂扭曲台词……” 

要不然小姜也不会就这么容易喝醉,安之想起在过街天桥上,橙色温暖路灯照在飞驰而过的汽车上,她和他一起站定不动。深夜风已变冷,她感受到他衬衫之下的火热气息,然而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只是伸手过来想要揽她肩膀。安之笑笑,转头看他,然后不着痕迹的躲开。  

“学校话剧团的大哥走进来问我,要不要为他们撰写剧本去参加学生戏剧节比赛,前三名的剧目,可以在小剧场上映整个夏天。”  

她一听就答应下来,并没有认真考虑自己的日程表与时间安排,不过是因为人家说:“安之,这一次你的剧本里,似乎真的有恋爱的气息。”她对这样表扬无言以对,但不知怎么,忽然甜蜜微笑无法止歇。  

两个小时之后,也就是这位大哥收拾残局之后从天桥上走过,然后帮着安之把小姜架回宿舍去。那时候他和所有大醉的人一样完全人事不知,只把头垂在安之肩膀上,有些支离破碎呓语,他叫她的名字,他说:“安之!安之!”  

他在她的衬衫上留下眼泪,和着啤酒和月光的气息。而她并无安慰或者回应。  

也许二十或者三十年后,想起这个时刻一切会是青春时光最鲜明或者灼热印记,但现在他们如此年轻,谁也不比谁的眼泪更精彩些。  

安之想起的只有自己的眼泪,不过是几十个小时以前。她曾看着自己珍贵的东西被人弃之鄙履,那女孩有海藻般的长发和花瓣一样嘴唇,在路灯幽暗灯光中走进店来,无声的空气在一瞬间震耳欲聋,而她自机器里抽出安之的CD。  

RAINY DAY.,RAINY DAY。歌里唱得是大雨倾盆世界,而眼下安之坐在蛋糕店中,天气晴朗,阳光直射扑向玻璃。  

忽然之间,安之下了决心。即使面对一场溃不成军战争,她下定决心。  

于是安之说:“我很想尝试一下,如果站在空旷专业舞台上,面灯与侧光霎时间亮起,地板是否会颤抖一瞬间……唐力,”她一直对着窗外说话,此时却微微侧过头来,尽心尽力在空气中寻找捕捉唐力的视线,听凭他的名字滑过声带,上等的丝绒一般润滑,巧克力一样香甜。 

“昨天有人看中我的剧本,他说‘安之,这次你的剧本中有爱情的气息’。  

那一刻,唐力,我想起的是你。”

安之静静看着唐力,很多期待和迷惑恐惧,然后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点点漫不经心。好象等着他回答,好象又对他的回答全不在乎。这是最好的时机,这是最坏的时机。  

唐力双手插在口袋里,忽然露出一个无计可施笑容,仿佛是被妹妹缠着要新一季唇彩的大哥。  安之的心一寸一寸的沉下去。她听得唐力的声音说:  

“我很高兴,安之。可是……你看,我的心已经没有了,它从一开始就融化了……”  

“我爱你,唐力。”  

爱是要说出口的吧,可为与不可为,不过是个笑话。  

“你是很好的女孩子,安之,但,我只是一块普通的姜饼。”  

安之淡淡看着他,挑起嘴角微笑,她想起那一日他们在高架桥上说的话,她想起那天黄昏里他的宠溺和迟疑,她知道也许他真的遇上过什么,她不得而知无能为力。  

但是没关系,这个世界,只要能说出“我爱你”,就不会完结吧。  

“唐力,我决定爱你。”安之终于笑容灿烂,不理会自己眼里一点点迷离。她伸手放在唐力胸口上,或者位置不对,温暖触感,但是没有心跳声。  

安之并没有注意这等琐屑细节,她轻轻拈起最后一块“小猪”,慢慢的吃下去,乳酪中间是杏仁的香味,仿佛心的碎片的气息。

安之舔舔手指,伸手在唐力面前摆摆,她说“再见,再见!”然后作个漂亮手势离开。她走在春日下午的阳光里,并没有回头。也没有仔细去想唐力神色表情,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习惯了让所有人开心而避免尴尬场面,虽然不能让人知晓,但踏出SUGAR STAR的那个瞬间,她前所未有的慌乱紧张,对着本以为不过是倾慕对象的人忽然谈论感情,如此不可思议以致安之已经没有精力顾及结果,  

又或者从来没有想过有些什么回应,所以能够单方面的确认也让人激动万分,仿佛说出“是我打碎的花瓶”的小孩子,一点点痛快淋漓感触,但永不期待奇迹发生。


安之高挑身影后来在SUGAR STAR店中消失整个月份,天气逐渐转热,一早起来空气就开始湿润澄澈,最早的蔷薇羞涩地开出粉白色小花朵,李子树叶绿色一日日变深,枝桠见长出青色果实。  

但其实安之也并非真的全然不见踪影,唐力有时会在点单上看见她瘦长锐利字体写下他地名字,或者一早起来看见她在店门玻璃上用口红写下的字,她说:“现在是6:00,你快乐吗,唐力?”  

小堇曾经若有若无提起,安之总是午饭的时候来,匆匆要一块黑森林蛋糕打包离开,她说自己最近忙着为学校话剧团写剧本去参加比赛,前三名入围可以在小剧场上演剧目整个夏天。  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再和他碰面。  

安之的确再写剧本,而且是从未有过的状态奇佳尽心尽力。过去她每每担心沉溺于形式而没能说清故事,但现在?她每日早起早睡生活规律,发现空气之中似乎到处都是灵感桥段,而她感慨良多对生活不停评价,点点滴滴都可以化成趣致台词。  

她这次写的还是爱情。远方的书生遇上了一生期待的女子,然后几世轮回时空交错之后,他终于来到现代,和他所爱的人拥抱在一起。  

这样老套故事若然两个月之前安之一定会嗤之以鼻讥笑说先锋得也未免太过土气,但现在,她只是固执己见。剧社的朋友看过本子半开玩笑说:“你真是感情充沛啊……”  

安之就反问人家:“为什么非要无聊无情结局才能证明文艺青年气息?这世界上有哪一个人不希望和自己所爱长久在一起?”  

这样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谁不希望和自己所爱长久在一起?而能不能有没有运气,那剧本只有冥冥中命运能够抒写。  

安之甚至在剧本里写下这样台词:“只要我爱你,沙漠中一样可以桃花盛开。”  

啊,真是幼稚白烂可怕情节,但安之不觉得。而且不过是一个剧本,文为心声,她又为什么不让自己开心一点?  

两周之后安之给学校话剧团的大哥交上成品,笑眯眯地说:“你一定会觉得搞笑吧,但是我现在只能写出这样热血情节。”然后身轻如燕般快步走开。  

她明白这不是她最好的剧本,情节文字,都算不上考究。当然也谈不上人生世界观这样重大问题从此能有什么决断。她只是单纯想要抒发感情,期待,惊喜,幸福,情不自禁微笑或者不敢面对失望之极。也许不要若干年后她就能够明白什么是狂热的迷梦,但现在安之只能和自己说:  

这样一个人,我无法放弃。


直到那个大雨倾盆夜晚。  

又是大雨。不知道这种怪异缘分要拿什么解释,RAINY DAY,RAINY DAY。  

学校话剧团的大哥给她打来电话时,安之正在宿舍里看电影,神经质但是温暖迷人的法国电影,很多很多出人意料细节,男女主角每一句台词每个手势都洋溢着爱情香气。  

曾几何时,安之只看青春片与 社会片,但不知何时,爱情电影开始也让她陶醉。  

“安之,这个暑假恐怕你要忙了……”  

“嗯?”  

“也就是说,恭喜,你的剧本入围了。”  

放下电话那刻安之听见这个春天第一次雷声。她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把写剧本这样文艺腔的工作铺张开来成为职业工作,那么现在成绩也许也就是她的颠峰。安之坐在床上想了又想,终于穿上鞋子与风衣,拿着打印了的剧本往外冲去。  

她要去SUGAR STAR,即使现在时间已经要到9点,那里马上就要打烊。这样时刻她总希望能够和人分享,更何况这一个月来,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不能淡忘。


雨声喧嚷,雨水成股流下终于把出租车窗户玻璃洗得一片模糊,安之只有沉默不语,看着那些明亮霓虹灯招牌在雨水中变成了车窗外一些一晃而过的鲜艳影子,她明白或好或坏而时间并不能永远止步不前。  

要怎么说呢?难道真的说:“我也是普通的姜饼啊。”或者干脆把文件夹子扔在他面前,告诉他说:“唐力,这一次的男主角,我给他起名叫做唐力。”  

安之想不明白,于是只是专心听着远远天空上隐隐雷声,和街道上此起彼伏汽车喇叭声。这个唐力生活过的城市,在夜色,尘土,雨水和雾气之中,仿佛永不停歇的吵闹而寂寞的河流。

天气不好,路上塞车塞的非常厉害,安之在街口下车,因为太过匆忙忘记带伞或者雨衣,她只好把文件夹塞进风衣里,尽可能快的往前直冲过去。  

雨还是很大。雨滴水柱般自天空倾倒而下,街上汽车都只能看清小小模糊黄色雾灯。这样大雨水今年的草莓和杏子都不会太甜吧,安之东想西想,鞋子溅起一片片水花,弄湿了自己的长裤,冰冷一片。  

安之一直往前跑。衣服已经几乎湿透,雨点打在脸上微微作痛,她只想到不管怎么狼狈SUGAR STAR就在前面。跑步与用力呼出空气以耗费掉她全部力气,她想或者这样直冲进小店里也不错,至少再也不用反反复复考虑。  

既然不期待好运气能起决定性作用,那么祈祷的仪式姿势也便可以省略。  

又或者这样不管不顾,反而会适得其反被人稍微看重怜惜?  

安之看到SUGAR STAR 温暖灯光,那里竟然还没有打烊。夜风还是十分寒冷,夹杂雨点从她身边卷过,安之却只站在小店门口,仿佛一瞬之间失去知觉。  

安之看见唐力。没有推门。  

她从玻璃门里往里看,到处都已经收拾停当,小堇也早已下班,但唐力正靠在柜台上,穿一件青灰色套头衫,紧闭双眼,睫毛微微抖动,嘴角使劲抿起。  

安之知道这是什么表情,那是永无止境的怀念到临界点的那个瞬间,仿佛要把身体压碎一般沉重,又仿佛情欲一般不可抵挡。  

同时她听见音乐声,声音极大,在门外也听得清清楚楚,仿佛那是能救赎世间的灵药,可以坚定稳妥不屈不挠穿过一切风声雨声。SUGAR STAR音乐声音一向不高,无法是为了掩盖人们说话嘈杂。

斯卡布罗集市。  

保罗与加丰凯尔。  

那是朱颜的歌,那是朱颜那日留下的歌。  

唐力就这样靠着柜台站在大风大雨夜中空无一人店里,温暖灯光或者纯净音乐似乎都在默默不语得从他身边绕行而去,安之几乎怀疑自己会看见唐力的眼泪,她只有转过身去,站在门外的大雨里,唐力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外面,又或者已经没有心情心力理会。  

安之刹那间明白了他一直以来的痛苦软弱表情到底从何而来,所以她束手无措无能为力。 

这一刻,她甚至说不出我爱你。  

虽然她明白这是多么轻易就可以说出口的台词。台词而已,没有天长地久,更谈不上誓言。

但她就是说不出口,她也不敢回头,她只是盯着面前一段马路。SUGAR STAR门与橱窗中透过明亮橙色光线,在马路上留下一个边缘模糊四边型,大滴雨水打在地面形成水洼,水面荡起一圈圈一圈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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