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的阴谋

萧红在《呼兰河传》里有一段话曾让我嗤嗤发笑,感觉像是我自己的嘴脸,被她写个正著。

她说:“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够止住,不知哪里来了那许多高兴。后园一时都让我搅乱了,我笑的声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

接触过我的人都知道,这分明就是我的作风。终于有一天,朋友掘地三尺,为我找到了一个量身定做的词——拖拉机一样的笑声,并且简称我为拖拉机。从此,我就变成了有车一族。也算是不负众望地继承了我爷爷的家业,因为他以前也有一个很拉风的拖拉机。那个油门儿敞亮得很,不比我差。我一直很喜欢那台拖拉机,因为它烧的是柴油。长这么大,有两种味道让我爱到恨不得把脖子伸成长颈鹿一样去闻,一种是新书的油墨香气,还有一种就是柴油燃烧的味道。

开拖拉机的人用喇叭来开路根本就是多余,车轱辘还大老远地在后面扭捏呢,发动机的声音早就跟王熙凤一样先发制人了,“突突突”地,三两下就把前面路中央的的男女老少父老乡亲们都撇到两边的马路牙子上去了。但每次总有一个漏网之鱼还是站在原地,只是稍微侧一下身子,回过头期待地迎接著拖拉机,闻著它一点点逼近,这个人就是我。直到开车的人骂出几句恶杂的话,我才好似触了电那样惊悚一下,像被抽走一样,闪到旁边去。这骂人的话可比喇叭都有用。虽然被迫撤到路旁,但是空气中的柴油味,夹杂著齁人的泥土芬芳,仍让我陶醉地呼吸著,一口气都舍不得落下。终于,“突突突”的声音被柏油路拖得越来越细,最后消失了。

某一天下午,就这样陶醉完之后,我也随著“突突突”的声音消失了,我到现在都不记得自己到哪里去了。只记得那天我回到家很晚,爷爷还在外面找我,奶奶说他很生气,今天肯定要打我。外面黑灯瞎火的,连狗叫声都被厚重的夜幕挡著,听不太真切。后来听得真切的是爷爷的咳嗽声,他总是习惯那样咳嗽几下清清嗓。那天晚上多亏了这几声咳嗽,让我远远地知道爷爷回来了。在此之前我深思熟虑了很久,想著今天肯定是逃不过这一劫,但是我也没有坐以待毙,临危不惧的我在爷爷进门前,赶紧抄家伙,拿起家里的搓衣板,噗通一声跪下。爷爷火急火燎地在门口问奶奶我有没有回来,还没等奶奶回答,再走进来几步,他就看到了正跪在搓衣板上忏悔的我,背挺得笔直。他顿时觉得我一定是诚心悔过,打不得也骂不得,赶紧喊我起来,问我有没有吃饭。其实我是在小伙伴家吃了饭的,但是却故意说自己没吃,装可怜嘛,要入木三分。那天晚上我成功地逃过一劫,还多吃了一顿饭。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句话真是一点也没说错。第二次,我是在小伙伴家看电视,看得神魂颠倒忘乎所以,完全不记得自己还有家要回。过了许久,月黑风高的时候,我悄悄地回家了。这次爷爷和奶奶都不在家,他们俩一起出去找我了。我意识到事态比上次更严重,因为这次是俩人一起出动。我盘算著再跪搓衣板可能不太管用了,但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招数。于是先躲到后院里去,按兵不动。等爷爷奶奶回来后发现我还是没在家,俩人在前院著急忙慌地给姥姥打电话,仍没有我的消息。突然,奶奶说,会不会跟上次一样,在西瓜地里睡著了。因为我喜欢去西瓜地里呆著,有一次傍晚就躺著睡著了。奶奶猜测我可能跟上次一样。

奶奶腿脚很不好,找了我那么久估计也找不动了。我猜他们会开著后院的拖拉机,于是我当机立断,赶紧拿个筐往拖拉机的斗子里一放,把盖粮食的布扯来一块,我自己往筐里一蹲,最后学著奶奶用蒸布盖馒头那样把自己盖起来,小小的我没露出任何马脚。果然被我算准了,爷爷开著拖拉机,奶奶往斗子里一站。我就潜伏在她旁边的筐里,没看到她,但我猜她一定是左手紧紧抓著车斗的栏杆,右手低低地拿著手电筒,因为她常常说自己没有力气,走一段路都得歇好几回。拖拉机突突突地在坑坑洼洼的地里往前颠,这次我没顾得上闻柴油的味道,小心翼翼地蜷缩著,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呼吸都省略了。度秒如三秋,终于,到西瓜地了。爷爷奶奶下车往地里面找,喊我的名字。我再三确认,等他们听起来离我有了一段距离之后,赶紧爬出来。想想真憋屈啊,看看当初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时候多风光。

我“忍气吞声”地爬出来之后,赶紧跑进离拖拉机不远的西瓜秧里躺下,静候爷爷奶奶的光临。等他们找了一圈出来,我按照原定计划,气定神闲地被吵醒,光明正大地站出来,如此关头,老谋深算的我,仍没忘记最后一个步骤——揉揉眼睛,然后作惊呼状:“天咋恁黑了?!我又睡著了。”爷爷奶奶好像看到金山一样,两眼冒光,一起扑上来把我领出去,完全没识破我一气呵成的演技。奶奶嗔怪,问我为啥总是在西瓜地里睡著?天黑了都不知道回家吗?现在想想,比不了孙悟空那我就学学苏轼,他当初“不知东方之既白”,我这叫“不知田垄之既黑”,真是从小就学会了向先贤致敬啊。

我继续演出,说,我想看著西瓜,怕被别人偷。爷爷瞥了我一眼,农村里黢黑的夜让他的怒气看著没那么明显,他没好声地说,瓜还没被别人偷,秧苗都叫你压死了。过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偷小孩的比偷瓜的多,专偷晚上不回家的小孩羔子。然后指著寥地里的那些坟头,绘声绘色地继续补充他的发言:“你看,都是从那里边溜出来找东西吃的饿死鬼。”

就像萧红说的:“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够止住,不知哪里来了那许多高兴。”

回家的路上,我好好地闻了柴油的味道,听了拖拉机的声音。天上的星星多到把夜空都拖累得够呛,我坐在拖拉机的斗子上,晃著手电筒,像真的发现了饿死鬼一样惊异,问奶奶:“这是哪来的布和筐啊?”

四周的树被风呼呼地摇晃著,交头接耳的样子,一定是在说我的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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