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的新年
• 胡世远
月照白水山，不见游子还。
临近新年，愈发变得有些坐卧不安。或许，这个时候，我应该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翻看一些照片，那里有我熟识的记忆，有我难忘的童年。一幕幕往事在眼前浮现，就像黑暗的房间，有人轻轻地将煤油灯点燃。
现在我要谈谈我的故乡，这是皖西一片神奇的土地。当我俯下身，以仰视的姿态聆听家乡的文化史，我感觉我来的恰是时候。可以借机向故乡送上单纯的祈祷和真诚的忏悔，以一棵草奔走的步伐，同故乡的炊烟相遇。
如此而已。
我的老家在皖西革命老区，我是七零后出生，说起那时的贫困，我不得不说起煤油灯,在墨水瓶的瓶口放上一块铝铁皮，用钉子钻一个眼，穿进去纳鞋底的线，在瓶里倒上从供销社凭票买来的煤油，再用火柴点燃,黑夜就亮啦。不过,我清楚地记得：每次点亮后，母亲总是用针尖将灯芯向下捅几下,以至于现在我遇到强烈的光，就会不由自主地摇晃。每逢停电的夜晚，我习惯地想起母亲，那一段现在看来多么幸福的光阴，一片静美的叶子落下，需要我用百倍的虔诚来聆听。
在偏僻的乡下，绝望和爱，同样有着一种内在的力量。我家院子的大梨树下，有一口土井，这些水滋润着我们的身体，直到有一天，我有力气放下桶，拎上来满满一桶水，还有水中我的影子。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看不出孩子的童真，过早的忧郁仿佛被霜打过的茄子。此时，大梨树枝繁叶茂，那种在乡下称作“秋半斤”的梨儿，并没有理会我的窘境，自顾自地生长着。
儿时的新年，快乐其实很简单。母亲早早地替我们在衣服上用边角布料缝制一个大大的口袋，好让我们能够装下只有过年才有的糖块、瓜子和花生。我清晰地记得，有几回我偷偷地将糖块藏了起来，那个隐蔽性，以至于后来我也找不到了。等到再次发现的时候，早已和衣柜里的衣服粘在了一块，怎么抠也抠不下来。我也曾悄悄地用舌尖舔过几下，内心了平添一些令人骄傲的优越感。那些夏天，我的世界里比别人多了一份甜蜜。
然而，更多的时候，则是担心和不可预知。这种恐惧因父亲而起。
那些年我们家年夜饭燃放的鞭炮，不是500响，就是1000响，很少会有2000响的好事。在燃放的时候，需要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起，点燃的那一刻，我们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深怕这挂象征吉祥的鞭炮中途卡壳或闷声不响，那样的话，这个年夜饭我们小心翼翼地，不敢乱说话，否则就会遭到父亲的责骂。
乡下的年夜饭是有讲究的。即使大家不吃米饭，也要做上一锅饭，将饭轻轻地盛出来，剩下的锅巴一定不要碰碎，一个圆圆的像粮仓似的锅巴整体端上来，预示着新年的五谷丰登。
我们家是当地有名的穷人家。我是穿着哥哥脱下的旧衣服长大的。儿时的一张黑白照片我至今依然保存。画面上我的黄胶鞋露出一个大窟窿，我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褂子，露出好几个衣领。如今我常和朋友们谈起时，总是自我解嘲地说，我那时就已经超越所谓的“蓝领”“白领”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多领”。
那些日子，天亮时我们就会按时起床。拎着竹篮和铁铲，四处捡拾牛粪猪粪。在上学前完成清晨必须做的任务。当周末来临或假期，放牛也会成为我们除了干农家活之外的又一大任务。
终于，属于我的唯一的逃离方式是穿上军装。打那以后，无处不在的伤感和神秘，一次次步入我的梦境。
美国作家普鲁斯特说：“真正的天堂就是失去的天堂”。故乡作为我们记忆中的天堂，它是最纯洁最美好最神圣和最诗意的地方。
那些昔日不曾接触或接触稀少的老人，都相继离开了人世，健在的几个衰老的样子我已无法记起姓氏。正当年华的孩子们他们也不曾认出我，就像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一样。惟有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还可以找到昨天的影像。
当我以一个游子的身份，从一个诗人的角度回眸故乡时，我总会被自己的脆弱弄疼。沉浸于昨日辛酸的泪水里，那份刻骨铭心的爱在细微的感动里滋生。磨汤圆，摘菱角，劈甘蔗，滚铁环等等带着久违的熟悉，在我的心里时不时地下起一场看不见的雨。
置身乡音的怀抱里，我一次次让自己安静下来，一次次选择在田间小径里寻找当年的足迹，在故乡空旷的大地上，每一声咳嗽都是那么动听，那么迷人。
“游子从来念故乡，我归仍得值丰穰。”当新年像一阵风，再次把我围住时，我知道，对我来说，捧出一颗纯正的心，这就够了。
父亲于二0一六年腊月初五去世。我未能此生见到他最后一面。
作为安徽人，生活在北方。一场暴雪，在今天落于故里，我一直在纠结，雪一直在下。
如果需要探究返回的理由，我愿意，像雪花一样，打开自己。
孟郊《游子》诗曰：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新年逼近，想到这里，突然我泪流满面。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忧伤，为喜悦，抑或为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作者简介】
胡世远，70后诗人，原籍安徽霍邱，曾效力于中国空军，现居沈阳。《白天鹅诗刊》主编、白天鹅诗歌奖创办者、白天鹅诗人协会主席、江苏明德书院副院长、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
作品散见《诗刊》《词刊》《诗选刊》《星星》《芒种》《诗潮》《诗歌月刊》《中国铁路文艺》等。曾获第二届中国“曹植诗歌奖”全国大赛一等奖。著有诗集《红宝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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