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的死亡

文/倪慢慢

家里的一只母鸡死了,不是孱弱挑食不时就莫名流血的阿二,而是那只膘肥体壮神气活现的阿大。阿大的身体那样健硕,鲜红的鸡冠,乌黑的眼睛,羽毛亦丰满如桂冠般夺目,母亲每每前去喂食,阿大便高昂起脖颈,神情振奋地朝向母亲一溜小跑,瓜皮菜叶也好,虾皮饭粒也好,统统来者不拒,它就如同孩子一般赤诚无畏,丝毫也不担心那素不相识的食物里是否掺了毒药,总是满怀信任地张口就吃,再狂风扫落叶般啃食干净。它连吃饭的样子都像是一个勇士。相比起来,阿二则小心谨慎地立在一旁,觑着眼睛,迟疑好一会儿,才抬起嘴巴小啄几口,大多时候也只挑它熟悉惯了的食物来吃。

阿大是一个勇士,它鼓胀饱满的勇气在最后一刻成为了它的墓志铭;阿二是一个胆小鬼,它的怯懦退缩却一次次地保护着它,成为它继续存活下去的通行证。

是的,或许你已经猜到了,阿大是死于暑热。

我翻出日记本,打开到2016年2月6日那一页,那是我第一次认识阿大。2月15日,阿大一声不吭,在鸡窝里生下第一只蛋,在此后的日子里,它几乎每天都产一只蛋,冰箱的冰柜里已经塞满了它的成果,大大小小100来只,它也学会了扯开嗓子,振奋昂扬地向全世界宣告它的功绩。

太阳底下的死亡_第1张图片
1月23日,父亲发来照片,两只母鸡在雪天里依偎取暖

我想,它实在是一只活得很坦荡的母鸡,我很喜欢它,也很愿意把所有美好的词汇都献给它。它是我生平第一次去好好认识的一只母鸡。然而,这一切说到底并没有什么用。彼时它活着的时候,我并没有多看它几眼,如今它死了,我想自己大抵要负一半的责任。

自从进入三伏天之后,天气便异常的闷热难耐。阿大与阿二住在露天的阳台之上,受暑热天气曝晒烘烤,父亲虽然搭了一个简易的小棚,在鸡舍顶端拉上一道黑色纱布,以遮挡烈日强光,但也并无太大效用,仍有一大片空间暴露在外。阿大性情活泼,即便暑天也常常四处走动,神气地竖起鸡冠,踏步走来走去。它吃的食物亦多,消食也需花去多半时间。阿二则一贯体弱,暑热天气一到,它便懒懒地躺在鸡窝中,偶尔睁开眼睛望一望阿大,大约是不明白阿大的精神气是打哪儿来的。它们性情迥异,能够生活在一起说不清是缘是劫。

母亲每到中午便去喂食,切好了西瓜皮,薄薄的一片一片,以便阿大阿二解渴消暑,有时也夹带几只鲜红的瓤肉,而我则拾起水舀,灌一些凉水,浇到鸡舍四周,宛如一场露天淋浴,两只母鸡也欢快地蹦来跳去。今日中午,我忘了浇水,只顾着拾掇植物小龟。母亲12:40出去喂食,晚上18:00发现阿大已然蜷缩在鸡窝内,眼睛半闭,嘴巴微张,一动不动。

它死了,不知死于何时。健硕如它,谁也没有预期到它的死亡。我蹲在它的身边呆呆望了好半天,总觉得它还会再次活转过来,高昂起脖颈,神情振奋地踏步来去。我在它的四周一遍一遍地浇水,快要把它淋成一只落汤鸡,可它终究是死了,切切实实地死了。

阿二立在一旁,觑眼看着,瞧不出是害怕还是平淡。唯有它,见证并陪伴了阿大的死亡,敛声屏气的、悄无声息的死亡。而在这个闷热的周日,我们仨人悉数待在屋内,却无一人知晓阿大的离开,也无一人挂怀它所历经的苦热。总以为日子还长,今朝恍似昨日,明日亦同今朝,阿大会在原地踏步,然后一溜小跑奔向前来喂食的主人。

太阳底下的死亡_第2张图片
7月14日,雨天,阿大和阿二躲在石凳下避雨。

忽视之中,委实酝酿着最为糟糕的果实。

父亲说,不怕,他已将阿大埋在污泥之中,待明日他再去买一只母鸡来,以便填补那突然多出的空缺。我的脑子里一忽儿晃过许多个身影,幼时的金鱼、巴掌大的小鸭;大学毕业后舍友养的萨摩耶,公司里的小猫咪……它们或者死去,或者消失,或者遭遇抛弃,不是在忽视之中,便是在溺爱之中,一点点地损耗了生命。我想,我们常常没有做好准备,就匆匆忙忙地养起一只小动物,以遣自己的无聊之涯,却无法为它们、也为自己的选择负起应有的责任。

自幼年那只叫做“贝贝”的小鸭因为我的照顾不当而死去之后,很久很久,我再也没有亲自养过一只小动物。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我也旁观他们兴致勃勃地养起一只又一只动物。也许真的需要很多很多的耐心,很多很多的用心,才能够照顾好除了自己之外的他人、他物。这是漫长的演练,以他物为祭,踩践出满地的鲜血。我并不痛恨,只是在这个幽深的夜晚,想起万物有灵、万物枯荣,胸中悲悯,好似要失去了信心,但也许明日醒来,又会全盘忘却了这件事,朝朝暮暮间,喜欢上随后而来的阿三、阿四、阿五、阿六……总归,再也没有了阿大。

7月23日12:40~18:00间,阿大死去。只有这一夜,才是属于阿大的;也只有这一夜,残留着微末一点儿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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