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基础医学的前辈、泰斗、大师:
今天,我们在这里纪念中国医科院基础医学研究所成立六十周年。一个月前,蒋澄宇所长请我在这个场合发言,内容随我。我第一反应是坚决拒绝,我的内心充满恐惧:在坐的都是我国基础医学的柱石、国士无双,都是我的老师、甚至我老师的老师,我何德何能敢在这个讲台上发言?
最后,我还是接受了蒋所长的邀请,主要是想请各位前辈看一下,各位前辈的科学教育对我这样一个晚辈的影响。我们现在所在的协和医大小礼堂对我来说是个庙堂级的圣地,我在隔壁的基础所住了整整五年,这座基础所的大楼有可能是世界上杀死小白鼠最多的大楼,这些小白鼠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为人类的健康做出了伟大的贡献。从某种意义上,各位前辈也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小白鼠,少年时代接受各位给予的系统性医学教育,包括医学基础科学训练,如今用自己的方式在推进人类健康的发展。以我这个小白鼠为例,“一个医学生的科学修养应该是什么?为什么要有这种科学修养?”是我今天发言的主题。
1993年到1998年,我住在基础所六楼,五楼是女生宿舍,七楼是教室。每次下了电梯往宿舍走,都会路过病理生理实验室,都会闻见老鼠饲料的味道,这种味道是如此根深蒂固,二十年过去了,如果晚饭没吃饱,如果夜熬得太久,我勉强入睡,还是会反复梦见老鼠饲料的味道。
那时候饥饿缠身,最常问自己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而活着?翻遍图书馆,找到英国人罗素的一篇文章:《我为什么而活着?》。
罗素说,因为三个原因: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这三种纯洁但无比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这三种激情,就像飓风一样,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我吹来吹去,吹到濒临绝望的边缘。
在基础所和协和医院晃荡,我后来习惯了饥饿,有了疑似的爱情和肉体的高潮,反复目睹生老病死的轮回之苦,也体会到了在物欲横流的帝都最物欲横流的市中心青灯黄卷埋头读书的快乐。最常问自己的问题是:什么是科学?什么是研究?科学研究要遵从的最基本的方法论是什么?那时候中国开始有了互联网,我找到了一篇爱因斯坦在他三十八岁时候祝贺普朗克六十岁寿诞时候的讲话,引用其中两段:
“首先我同意叔本華所說的,把人們引向藝術和科學的最強烈的動機之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厭惡的粗俗和使人絕望的沉悶,是要擺脫人們自己反復無常的欲望的桎梏。一個修養有素的人總是渴望逃避個人生活而進入客觀知覺和思維的世界;這種願望好比城市裏的人渴望逃避喧囂擁擠的環境,而到高山上去享受幽靜的生活,在那裏,透過清寂而純潔的空氣,可以自由地眺望,陶醉於那似乎是為永恒而設計的寧靜景色。”
“除了这种消极的动机以外,还有一种积极的动机。人们总想以最适当的方式画出一幅简化的和易领悟的世界图像;于是他就试图用他的这种世界体系(cosmos)来代替经验的世界,并来征服它。这就是画家、诗人、思辨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所做的,他们都按自己的方式去做。各人把世界体系及其构成作为他的感情生活的支点,以便由此找到他在个人经验的狭小范围里所不能找到的宁静和安定。”
1998年,我临床医学博士毕业前夕,我写完了我的博士论文:表皮生长因子和受体与c-myc基因在卵巢上皮癌中的表达及其与癌细胞凋亡的关系,在我毕业前夕,发表在《中华医学》杂志上。但是,我厌倦了饥饿。有个小护士问我,你喜欢夜晚吗?我说,喜欢。她又问我,在夜里,你带我去做点什么吧。第一个夜晚,我带她去看了星星。第二个夜晚,我又带她去看了星星。第三个夜晚,我觉得我们应该吃点什么,但是我身无分文,我就决定,我要去做一点不看星星的工作,然后请她吃点东西。
2000年,我读完MBA,第一份工作是去一个叫麦肯锡的咨询公司。那是一个只从最好的商学院招最好的毕业生的公司,那是一两年淘汰一半以上新员工的公司,那是一个一周工作九十个小时的公司。我乐在其中地工作了九年。
麦肯锡最重要的方法论,一言以蔽之:以假设为前提、以事实为基础、以逻辑为驱动的真知灼见。这个方法论,本质上其实就是我在基础所学会的科学研究的方法论。
于是,在今天,对于科学,我做为一个小白鼠的总结是:
第一:有效。罗素有他有道理的地方,爱因斯坦有他有道理的地方,医科院基础所给我的科学修养救了我:面对商业上的未知和人类肉身的未知,科学的方法论一样适用,智慧和慈悲并不过时,还是我们的力量源泉和快乐根本,即使在今天。
第二:求真。哪怕刀架在脖子上,真理不能屈服。商业管理的底线是不能做假账,科学研究的底线是不能做假数。面对误导造成的巨大罪孽,个人因为造假得逞而获得的荣耀如同地沟油一样短暂而油腻。
第三:坚守。不要怕黑暗,不要怕穷困。我们最快乐的时光是坐在路边喝啤酒的时光,我们最幸福的时光是救人于病痛的时光,我们最满足的时光是发现前人尚未发现的幽微的光芒。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救无数人命。六十年一甲子,诸位前辈、泰斗、大师,我们共勉之。
冯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