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牛度假时晒伤的皮肤恢复了。
Jeremy最爱背地里嘲讽老板:“晒伤肯定内化了,不然他为什么脾气越来越火爆。”
李叶茴正在疯狂学习编程语言,被要求每日向苏大牛汇报进展。可是无论她超出学习进度多少,他从未满意:“我花钱请你来不是学习的,是做贡献的。你的编程语言学得再多也对我产生不了利益。”
李叶茴点头称是。身旁的Jeremy替她打抱不平:“编程基础不打好,机器人操作不当会炸的。”
“Jeremy,这是李叶茴的机器人,是你花了半年都没做好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评判?”苏大牛眉间凝聚着一触即发的火气。
Jeremy也不是省油的灯,“那是因为你瞎指方向。无网络情况下扫描房间布局是个世界难题,我们这个小队怎么可能做出来?”
苏大牛怒吼:“做不出来就卷铺盖滚蛋!”,然后他转向李叶茴:“你,不准坐在他身边,会被带坏的。以后坐在我门前。”
他们出门后,Jeremy还是一脸不痛快:“对待这种人,不能妥协。”
李叶茴理解Jeremy的不服,因为苏大牛明显是事业型人才,而非科研型专家,和Jeremy有不同胜负评判标准。
Jeremy说:“你不用管他,就坐我身边,看他能怎样。”
李叶茴不能理解这胆大妄为,她一向对权势充满敬畏。她赔着笑收拾东西:“对不住了...我还是听话吧...”
临走前,李叶茴悻悻地问:“这机器人...不会真的爆炸吧?”
“不会。”Jeremy忙活着手头的虚拟场景设定,对她的“忘恩负义”有些不开心。“但是那间办公室里的牛魔王会。”
第一天坐在苏大牛门前,李叶茴迟到了十分钟,却让苏大牛的咒骂在实验室回响了半个小时。
“对不起,下不为例...”这是她跟苏大牛说的第几百个对不起了?
“我不是你父母,纠正你的言行举止不是我的义务。”苏大牛满脸失望。
第二天,袁野在楼下拦住她吃早饭:“亲手做的肉龙,想跟你一起吃。”
李叶茴脸皮厚,但嘴巴馋,三下五除二地把“龙”塞进肚,电梯都等不及,心急如焚地冲上三楼。办公室门口,她一看表:迟到五分钟。再一抬头:苏大牛叉着腰、一脸老鹰捉小鸡的表情地盯着她。
李叶茴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肉,牙缝被塞得发酸。这让她接下来的受训更加苦不言堪。
不过那之后,她再也没迟到过。
袁野对她表示同情,李叶茴却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只要能成长,怎么骂我都行。”
“我老板这只大牛挺孤独的,”她跟袁野分析,“我觉得他对科研有热情,却没人懂。手下太懒散,我理解他的愤怒。”
袁野不敢苟同,“我没见过实验室老板这么骂手下的,不能好好讲?”
“恨铁不成钢呗。反正我迟到、我有罪,我受罚受得心甘情愿。”
很快,研究困境和苏大牛的苛刻要求就让李叶茴转的日子很不好过了:她的机器人儿子能感应到障碍物,却怎么也不会绕道前行。
李叶茴脑子都快想炸了,苏大牛却还对她的进程缓慢指指点点。
苏大牛情商极高,比实验室那些和他对着干的研究员高多了:他从不对上级翻脸、且善于揽功。最重要的是,他就像乔布斯 -- 甚至留着乔布斯的经典长发 -- 明白怎样措辞会榨取员工最多的积极性。
比如,他是这样指责李叶茴的:“我当初是被你对梦想的激情打动,可是你呢?简单的‘躲避障碍’都做不出来?不怕以后会和Jeremy一样成不了大器吗?”
这话成功抓住了李叶茴“爱感恩,常自卑”的心理。她一下班就狂抹眼泪。袁野看呆了。
“我...我什么都不会。我一事无成...我感觉回到小时候,被叔叔看不起的日子。我上班坐在他门前,听到他呼吸我都害怕...”,李叶茴把鼻涕眼泪一起蹭到袁野的袖子上。
“太可恶了,我们不去了!”袁野扶住她的肩,“你辞职吧,把机器人摔他脸上!别怕,他又不是圣人。”
“哎呀,你根本就不懂...”她“嘤嘤”地哭起来。
离开不是长久之地。李叶茴哭的是自己的无能。
“我不会走的。”平缓下来后,她斩钉截铁地说,“我还有三天,这三天我要睡在实验室。”
“你没必要这样受苦,他不是科研大咖,你做的项目也没法改变世界,最后就是一堆破铜烂铁...”
“你烦不烦啊!”李叶茴气急了,“你不懂我。”
李叶茴气冲冲地走了。
第二天,她喝了格外多的咖啡,因为明白晚上要打夜战。李叶茴还有倒数72小时证明自己,她列了表,闯关一样完成一项项任务:安装左耳、安装右耳、校对左耳、校对右耳...
下班了,苏大牛健步如飞地离开,其他人也陆续回家。李叶茴一动不动地长在椅子上,和自己的“儿子”进行灵魂对视:“小子,今儿老妈给你升个大级。”
这时,袁野的信息来了:吃饭吗?
李叶茴:忙。
袁野:那我给你送。
李叶茴:不用,谢谢。
袁野:我都在门口了,帮忙开个门呀。
李叶茴故意慢吞吞地走过去让袁野进来,发现他买了大大小小四五个盒子的菜。
“你这是要满汉全席?我们实验室没那么大桌子。一顿吃不了那么多。”李叶茴依旧没好气。
“哦,一些留着晚上吃。”袁野把餐盒盖子给她打开,白米饭冒着腾腾热气。
李叶茴每次都是看见吃的,什么坏心情都没了:“你给我带宵夜了?谢谢你的支持啊...上次不好意思。”
“上次啊,也是我的不对。我懂你,不就是想被认可吗?不就是不想认输吗?我以前也这样...”袁野像掰开一本书那样扯开两对木筷子,端正地摆好,请李叶茴入座,“另外两盒是我们的夜宵。”
“我们?”
“嗯。”
“怎么还有你?”
“我得留这陪你。加班的漫漫长夜可不好过...快坐下吃饭”,他扯她袖子。
“你不用这样的...”,李叶茴差点红了眼眶。
袁野想帮她挽头帘,李叶茴躲开了。袁野解释:“你放心,不是为你留下,我这也有一堆事,正好搭个伴。不用有愧疚。”
热气腾腾中,李叶茴好好地吸着饭菜香,看着袁野给她夹了一只又一只鸡腿,就差亲口喂到嘴里。她道谢很多次,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词表达最关键的情感。她只知道,今天的袁野让她想到奶奶。
熬夜第一天,李叶茴心情舒畅。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寂静实验室大放《追梦赤子心》。两个人轮番睡觉,就像同一战壕的兄弟。
那一晚上,李叶茴设计出一种新算法:她把“儿子”的360度周边分为六个面,每个面接近障碍物时都会有不一样的反应,环环相扣,“儿子”就能成功绕过一个垃圾桶了。
她兴冲冲地拿着图纸找苏大牛解释思路。对方刚结束和女儿的视频,一脸慈父模样、嘴里还哼着歌:“叶茴啊,昨天发脾气,对不起了。你这算法挺好,加油。”
李叶茴明白,老板完全没听她的讲解,但这鼓励还是被铭记在心。
苏大牛的办公室不隔音,李叶茴长期坐在门口,像个特务般对他的办公生活了如指掌:每天一个鸡蛋三明治和豆浆,吃完会把垃圾突兀地放在门口。他拒绝吃中饭,晚上准点回家。每个小时,他手下的研究员会陆续向他汇报进程。苏大牛每天会随机挑选一个来进行人生攻击。除李叶茴之外的女孩子会抹泪出门,男生出来后准会小声骂街,无一例外。不过,苏大牛对清洁工人、维修工人倒是无比客气。他是世界上为了早下班找的理由最千奇百怪的人:“今天的网太差劲,根本没法工作。”、“楼道消毒水味让我反胃...”
“他就是借口回家睡大觉。”Jeremy爱给苏大牛安上各种罪名。
一天下午,苏大牛的心情就由晴转阴。一个本科复旦的留德博士前来应聘博士后。李叶茴听到双方客套一番,气氛十分和谐。但很快,苏大牛就开始冒刺。他揪住对方英文发音的小错误,:“不好意思,我觉得会讲英文的人不会犯这种错。我怀疑你简历上夸大了你的英文能力,也不得不怀疑你的其他能力...”
男生哑然,又用带着浓厚口音的英文继续:“我是说我在德国...”
“等一下!”,李叶茴想象得出苏大牛正笑里藏刀,“我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可以用正常英文吗?”
男生之后的几次发言尝试均被强行打断,并被苏大牛用各种侮辱袭击:“英文讲成这样,怎么拿的博士?”、“你有什么自信来我的实验室...”、“我见过的中国学生英文都很好,你不觉得羞愧吗?”、“门口那女生...” 李叶茴大惊失色,“...非常有抱负,进展飞快。她才是本科,就有胆量单独做博士生的项目...”
又夸又骂的,果真是个没谱的人。
那晚,袁野又来打招呼。他从包里掏了几件衣服:“路过一家店,觉得这挺适合你。你吃饭玩去洗个澡吧,再用功也不能臭着自己。”
“真贴心。”李叶茴眉头一皱,“可实验室没有公用洗澡间。”
“去员工洗澡间吧,用我的卡。”
“这个...乱用卡是被明令禁止的...”李叶茴向来对“规矩”心存敬畏,在苏大牛的调教下更是严谨。
“我向你保证,绝对没问题。”
看着袁野果断地点头,李叶茴听信了。不过刚一过员工澡间的门禁,她就被捉拿归案。袁野的员工卡被没收,李叶茴被盛气凌人的马来西亚保安就批评了一个小时,档案上也有了小污渍:盗用员工卡,疑似恐袭。
李叶茴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女生洗澡就是久。”袁野打趣,“衣服没换...穿不进去?”
“被发现了,”李叶茴没好气,心疼自己白白流失的时间,“卡被没收了,你明天亲自去要吧。”
“这帮人...得理不饶人。你别委屈,我不怪你。”
李叶茴一下子急了:“分明就是你不守规矩,凭什么怪别人?”
“他们规矩太不人性化了。洗个澡怎么了?”
李叶茴用马拉西亚保安的“恐怖袭击论”对他反驳:万一坏人盗卡装了炸弹...
“不可能,他吓唬你。”袁野还是嬉皮笑脸。
李叶茴明白了,袁野和她最大的区别就是敬畏之心。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他们曾经谈天说地、无所不提及,有一次,李叶茴问及:“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河马人’的消息,一个男生因为面部有巨大血管瘤,进食都困难。但是她女朋友年轻善良,也是贫穷家庭的苦孩子,力排众议和他在一起,不离不弃的。男生看病,女生就在医院楼下摆摊卖仙人球...你怎么想?”
袁野说:“挺酷的呀,这是多么真情实意、又别致的一生。”
李叶茴大吃一惊:“你家人能同意吗?”
“那是我的人生呀,我家人可能会难过一阵子,不过会好的。”
李叶茴坚信对方是假善心:“那你自己呢?万一你女朋友脸部崎岖,不怕带出去没面子?”
“我喜欢有趣的姑娘,这是最关键的。很多苦难都是人们自己给自己的...别胡思乱想了。”
那之后,他们还谈论过各式各样的话题,袁野总能给出出人意料的答案:“奉子成婚这事儿,多酷啊。”、“我不想活太久,六十岁之后的人生想着就没劲...”、“结婚多不酷啊,生小孩也不好玩...”他倒是实话实说,完全忘记自己的追求者身份。
那是李叶茴第一次发现袁野不受道德绑架、没有契约精神,简单总结就是不靠谱。这让他无惧无畏,是总是畏首畏尾的李叶茴的另一个极端。
虽然这不靠谱让人想敬而远之,但他的善良不容被忽略:“我...有过两段...算是桃花运吧?一个呢,对方是学妹,在别人那里失恋了,想在我这里失身。挺诱惑的。可是我不能从啊,从了就要负责的。”
“送上门的肉不用负责。”李叶茴点拨。
“当然用,我心理上过不去。”
李叶茴基本不信,“那另一段桃花运呢?”
“我追她两周,后来想起来她虽然是个文静、明事理的姑娘,但是有点闷。”
“别打岔。两周之后呢?”
“我姥姥病了,大病,我就回去照顾她了,毕业典礼都没参加...”,说到重病的姥姥,大颗货真价实的眼泪沿着袁野浓密的睫毛划到嘴边。
看到真的眼泪,李叶茴不得不信了。这男孩虽然自由到无法无天、却也纯良到无所顾忌。
第二个不眠夜里,李叶茴成功实现了一次“障碍躲避”。不过也只有一次而已,接下来的数据紊乱、硬件故障...让“儿子”开始卡壳、发烧。
“你儿子都病了。你们休息一下,白天再调试吧。”袁野灌着咖啡、顶着黑眼圈看她:“你不困啊,四十八小时了快,真厉害。”
“我原来失眠严重,习惯了。”李叶茴兴致勃勃地继续捣鼓手头的活儿,“我饿了。”
“好,我给你叫外卖。”
李叶茴趴在桌子上,强撑着困意:“你喜欢我多久了?”
袁野也趴在桌上看她:“两年多了吧。”
“我们才认识两年多吧。”
“嗯,第一次见你,觉得你特逗,在一起一定特开心。”
“那你为什么没追我?”
“其实我哥们怂恿我追你来的,”袁野帮她把头帘别到耳朵后面,“可是你那时候有对象,不能犯错误啊。”
“那你喜欢我就是觉得我‘有趣’?会讲笑话啊?没劲。”李叶茴转过头,留个后脑勺给他。
袁野说着早已准备好的答案:“好玩是一部分。就像你说的:喜欢一个人,是喜欢和她在一起时的自己。我喜欢你身上那股子不妥协的劲儿。我都被你影响了。”
“怎么影响的...”李叶茴嘟囔着。
“其实我有心脏病,轻微的,从小不跑步。跟你熟了以后,都能跑上马拉松了...真是奇迹啊。”袁野陷入回忆。
李叶茴那边传来均匀的呼吸,袁野知道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