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红——陈子昂


陈子昂长啸一声,吐出心中的那团锦绣,和对武后最后的一点依恋,圆睁炯炯双目,端起那杯满满的绝望,一饮而尽。既然已成定局,他何惜此躯?

还有比得上对人生完全绝望仍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吗?他想不出。永别前的思绪如冰与火的临界,不甘与认命在心头交织缠绕,来路迷惘,去路徬徨,风声连绵,思念连绵,悲愤连绵,雌伏与雄起连绵。千百万思路在脑海中交合融汇,却堆砌不成一条路,一个他活下去的理由!

狱壁太厚,他的浩叹无法穿透,欲诉的心事只能在牢里继续徘徊,北方的冬天,天气格外晴朗,窗外每天阳光普照,却照不到他满地的忧伤,他徘徊在忧伤之上,每日细数身上和心上的伤痕累累。斑驳的墙壁,裂出长长的疤痕,那是他浮沉的过往,起伏荡漾着,壮阔着,渐渐现出他的过往。

年少的他,腰间的佩剑,剑柄的流苏,芳菲了多少女子的眉梢,熏湿了多少女子的眼帘,他跃马过处,总掀动无数莺歌燕啼,只是,他不爱,也不屑,只想用手中的剑,填平世间不平事,更盼得,黄金三百万,交尽名士侠客,快意江湖。

金樽有酒未为醉,结客何须问姓名。他爱极这样的景致。所以每结交一人,就把酒弹剑,琵琶弦上论英豪。他握一把豪情,引颈高歌,与客登高极目,剑气撩起江山落英缤纷,染红来时的路。

当年的一起手一转身,饮尽相逢意气,想不到而今,这杯他不想喝,原本不该他喝的酒,不知何时,递到了他的手上。冰冷的夜,浓密的黑,快要溢出夜的酒杯,犹如他手中端起的那个酒杯,不耐烦的在等待着他,杯中的毒素,也快要溢了出来。

所有的故事总要写一个结局,得已不得已,他都需为自己的结局结账。只是,他没想到,为结局结账的地点是这里。衣衫单薄,知交凋零,手中无剑,帐内缺兵,他,形单只影,如何抵挡这冰天雪地,晚来风急?这杯酒,明知有毒,也只能饮鸩取暖,一干而尽!

牢里的炭火兀自烧得旺盛,犹如他心中的那团不熄火种,只可惜太稀薄了些,也终究是太迟了些,错过了燎原的季节。而今已是寒冬,每天不息狂风将把它吹熄,乌云磅礴中提炼不出碧血丹心。在风云交替的沙场上,他再也看不到战车宝马,金戟长戈,召来八万儿郎,再战北疆,一展胸中鲲鹏大志,一泄胸中满积抑愤。

(链接:关于段简罗列罪名捕杀子昂的原因,历来有不同的说法。一说是因为段简贪财,据《新唐书》陈子昂本传里记载:县令段简贪暴,闻其富,欲害子昂。家人纳钱二十万,简薄其贿,捕送狱中。此说颇多疑点,段简区区一个县令何以能对陈子昂横加迫害?当时子昂虽然致仕归隐,但他曾经是武则天身边的红人,并且解官以后还享受着右拾遗的待遇。

二说是谓段简乃受武三思的指使害死陈子昂的。唐人沈亚之在《上九江郑使群书》中说:陈死于枉,皆由武三思嫉怒于一时之情,致力害。此说似乎不符合通常的政治斗争的逻辑,在历史上武三思与陈子昂既没有公怨也没有私仇。作为一个官场老手,武三思是不会出此下策对一个已经归隐的旧臣下手而授人以柄的。第三种说法是段简是以“附会文法”的罪名坑害子昂的。唐代严禁私修国史,而子昂归隐后却私自撰写《后史记》,这于是成为段简罗织罪名的原由。然而段简迫害子昂的动机何在?况且,人书俱在,岂能容段简一手遮天?因为段简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名满天下曾经做过右拾遗的陈子昂。)

明天注定无处可逃,只能逆风而上。更何况他的一生安能再做逃兵?一次历经,虽然情非得已,已让他终生留憾,成为心中永不磨灭的伤疤,每到阴雨天时,就隐隐作痛,无计可除。他知道,再怎么飞,也注定是一只飞不出无边皑皑白雪的大鸟,最后死在雪地的中央,然后给覆盖,不留一丝痕迹,没有谁会在意与记得。

除了历史,历史会将他再次记起,在苍茫的幽州台上,他的名字升腾而起,燃烧整个夜空,就像他走的那一夜。所以,明知飞的结果是力歇而死,他却有被一种粉碎的快感。

南监门外,寒气逼人,陈子昂的心却热血沸腾,他知道毒素开始将他的芳华片片摇落,那种感觉,如高树印着血脉的叶子,如锦鱼随身生长的银鳞,给片片剥落,痛是唯一的依归。青青幽兰,生于春夏,何以他的四季,转眼就到了告别人生的冬天?

后来,他终于明白,剑舞得再好,也只是匹夫之勇,舞不出梓州的高山,充其量也只能在的射洪的街上耀武扬威。富贵还须书中寻,一纸状书,可令多少人入罪,一篇檄文,可使万众归心,八人所抬的大轿,才有可能走进梦想深处的皇宫,而一骑骏马任其再骏,一柄宝剑,任其再宝,也无法送他到达国家权力的心脏,谋算天下大事。孤胆游侠,如何决胜千里,勇夺三军,泽披苍生?

于是,他弃掉多年使用的剑,摘取悬空搁置的笔,褪下多年穿着的衫,换上新近绣制的袍,卸下多年所习的武,打开素未谋面的文,练武厅改为习书房,金钢指转为兰花手,他,要开启人生的另一扇门。在那里,他希望自己成为一字可兴邦,一剑能定国的将相良材。

恍惚间他回到了年少读书的地方,金华山的阳光雨露,为他提供了足够的养份,使他很快叶茂根深。在他闭门的三年间,他谢绝所有的应酬,他的心在满屋的书中快意驰骋,他的心从来没有这么舒畅过,视野也从没有这么开阔过,他相信自己的决择是正确的,静修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决胜,苦读是为了他朝自如的运筹。

透过冬日的迷雾,他看到远方的天空,有他的诗剑纵横的鸣叫声,他在保家卫国,不避矢石,用敌血作跋,写下壮丽的诗篇,为生命润色,为国土重披翠绿,再定新界。那才是他的天地,是他矢志不渝的奋斗终点,他生命的车轮,会一直沿着明朗的春天驰去,在最烂漫的枝头怒放。

(链接:陈子昂读书台位于射洪县城北23公里处的金华山上,是初唐诗人陈子昂青年时代读书的地方,原名读书堂,或称陈公学堂。其旧址在金华山古观之后,今祖师殿一带,唐大历年间, 东川节度使鲜于叔明曾为陈子昂立旌德碑于读书堂前。)


雨过后,长安城内一片热闹,陈子昂踌躇满志的走在大街上。虽然此时的他仍籍籍无名,虽然大街上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虽然这座城市没有他的一寸容身之地,但他深信,他的名姓很快印在高飘的狼牙旗上,他的姓氏将随风高高飘扬,沿着城垛逶迤而去,穿过一个又一个进城和出城的心,在无数的日与夜里发光发亮,刻镂为记忆中抹不去的漆画。

长安街是他改写自己历史的第一驿站。

想到此处,他不禁舔了一下干涸的嘴唇,苦涩的舌苔有了一丝清凉,嘉许他在风里飘过的英姿,更解此时的渴。是值得为往事干杯,人生动用策略的第一仗,在京城,凭智谋,不靠武力,赢得如此干净利落,

那一年,豪掷千金购胡琴的爽朗,令长安街上多少达官贵人止步与侧目,人们惊讶,人们猜测,人们疑惑,唯独没有赞赏。他没有一丝责怪,他要的就是众人这种态度:越是无声的角力越是得到众人的向往,越是低沉的的唱吟越能激起庞大的回响。他们带着种种心思,前来观他的琴艺。琴艺,他们是看不到的,他们看到的,是他那些比琴艺更高雅的华章。

后来,有人说,他名动京城,靠的是这次众人为他堆砌的名气。他承认。但是,从故里扩展到京城的根,却是经历无数夜挑灯秉烛方可达成,他想:当你们依红偎绿,翠袖春衫,一夜又复一夜的,将激情和青春燃烧时,挥霍时,狂欢时,我的世界却是何其昏暗,仅有寂寞相伴。

而一切的孤清与落寞,在这一刻,都获得了回报,他对着天空,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他仰天长啸,以一种快意的姿态。他尝到了文字的美味,他,终于不需要用拳头或利剑去征服别人,而是用美妙的辞赋。他多想将这一喜讯,即时告诉远在故里的挚友。他们一定会为他欢呼雀跃,清脆的酒杯唱响如歌岁月,就如送别前的那一夜。

来长安前,家乡射洪一间酒肆里,早春虽寒,室内却满堂和煦,送别中充满了蠢蠢欲动的兴奋,没有谁怀疑他此去会折戟而回。月华浓郁,他们要将这夜色饮尽,离情别意方可缓解。友情在酒精的怂恿下挥发得淋漓尽致,每喝一杯,就多一杯的能量,他们要为他积聚更多的能量,美酒,就是壮胆的最佳选择。那一夜,明月已经隐于高树,长河没落晓天,他们仍不肯散去。

如果他们知道陈子昂这一去,连性命也输掉,以悲剧收场,他们还会如此热烈的期盼他迈出家乡的这一步吗?

没有谁能预知自己的结局,特别年方弱冠,更加不会作此深远的猜测。而此时的他,已意气风发地高中进士,升麟台正字,迁右拾遗,华丽的旅程在春风的吹拂下更是马轻蹄疾,他正享受文字带来的一路飞扬快乐。

他感觉到灵魂渐渐飘荡而起,他似离开了自己的躯体,半空中想起她,心头的一抹红,心中泛起心酸的甜蜜。

下一世,如果真的有,他们还会在这美丽的宫殿相遇吗?他的女皇,她的白衣书生,注定要在时间的旷野邂逅,不是偶然也不是奇迹,不早也不迟,在最恰当的时候,不期而遇,眼睛写满互相阅读的喜悦。此刻,双方忘记身份的束缚,只记得在这穹庐下,他们要演绎一段春梦笙歌,吹彻停泊在风中的诗句。

昨夜相思走进梦里,种下满园的思念,他知道,他的爱从此生根。他是殿里唯一的园丁,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对她浇水施肥,遮风挡雨,这枝带刺的玫瑰,已在他的心底烙下一抹红印,永不褪色。

从上朝的那一天起,每天的早朝就成为他最为期待的事情,只要在殿上,他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和她平等对话,这是他通向她的心中最近的一条路,是他最开心的一刻。在她长长的眉线间,他一眼就读出她眼含的本意,而现在,他们还会有这种心领意会的眼神对白吗?

(链接:当地有一个传说,武则天听说段简要害陈子昂,曾派了八员女将从京都千里赶来相救。但当她们赶到时,陈子昂已经成为刀下的冤魂了。传说虽然美丽,悲剧却已无可挽回……  )

她是一统天下的女皇,仰坐在高高的凤椅上,气指颐使天下的男人。但在他的心中她却只是一个女人,她驾驭得了天下,却驾驭不到一份渴望的爱情,权力让她得到的只是性,没有爱。

她是多么的寂寞。

只有他,是敢直言迕逆她的,而他惟一能和她对抗的也只有这个。他原以为她对他的赏识,会有更多的宽容,会有更大的包容,他也将倾尽所有才能来报答她的知遇之恩。他是痛快的,他完全忘却了快意的前面是要付出一种叫“痛”的代价。

那又如何?他的痴心是不容分割的,就算因此受尽世间苍夫凌辱。只缘当初一瞬的眷顾,他那素白的衣衫就再也不肯更改颜色,任他春夏秋冬轮番蹉跎,一如他固执的心,只对一个方向凝望。他手中之笔,只对她负责,那怕招来更多的祸端,他也矢志不渝。

感遇三十八首,道尽了他对她的感遇,他以她的国为国,以她的家为家,他的心起起落落,浮浮沉沉,都是在她统治的版块上,不曾游离出她的手心。

告别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在通往西域的路上,马蹄踏碎远山的翠色,陈子昂收起豪言壮语,踏上异土的征程。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此刻的他,要用另一种本领,那是他年轻时最崇尚的解决手法,一直深藏于心多年,不曾出鞘,已经磨得锋芒毕露。他以为,以后都不再需要使用,到现在方知,使人折服的是文章,但要征服别人的,依然是武力。现在,他拔出手中的剑,在征服远方的同时,征服他的女皇。

风烟中他作最后一次回首,长安城头,他知道她一定也在远眺前行路上的他,素衣太白,刺伤了她的山川,刺痛了她的眉目。为什么他就不能收敛一些,要知道她的女皇身份是不可改变的啊!

他也是不能收敛的,不管域内或域外。

这一战,关系到他能否再次燃起不息火种,在她的大周国边界,击溃契丹狼群的侵袭。他的白色战袍,要让她再一次动容,有如第一次宫殿的相遇。扭转命运在此一战,岂容有失?身未动,心已远,拉满的弓,如他坚毅的脸,写满斗志,射出的疾羽,如同他获得飞行的翅膀,掠过黄沙万里,掠过戈壁残月,新生路上飞跃他的碧血丹心,盼望早日到达疆场。

他一路盘算,甚至比主帅武攸宜更紧张。他的殷勤,众目睽睽之下,灼伤了武夫的身心,再多再好的计谋,也换不来一个期许的颔首。他,被冷冷的掠到一边,还有他的满腔热血与智计。

当十数万的士兵一夜间被居延海和张掖河湮没时,那是一群活生生的生命,前一刻还在写着家书,给高堂,给妻子,给美好的未来,躺在毛毡上盘算归期。而这一刻,都静静的躺在海面,做着漂流但却永远不靠岸永远漂不回故园的梦。月光照着他们苍白的脸,每一张脸是一朵白莲,白怜。

而这时的他,更像一只愤怒的黑鸦,恨不得将黑夜啄碎,将海水饮干,将士兵救起。但他再咆哮,也扶不起武攸宜的无能,摔倒可以扶起,无能是扶不起的。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失败,征袍尚未染红,宝剑尚未出鞘,他被抛离在冰冷的战场之外,任由一弯冷月冷眼旁窥。

(链接:公元609年,东北方的契丹族首领发动了叛乱,武则天派遣自己的堂侄武攸宜担任右武威大将军,前往抵御,陈子昂此时对朝廷内的斗争有些心灰意冷,想到了入幕,建立军功。因为武攸宜的军事上的无能和懦弱,首战便遭到惨败,17万将士死亡殆尽。)

他惟有将自己也放逐,暮色苍茫,他的心也一片苍茫,和落叶细碎分飞。幽州台上,这是他最后的战场,不用剑,不用笔,只用心,凭吊他和她曾经的低频和仰止。

他知道,即便是站到幽州台的最高点,也望不到前尘,看不到后世,暮色已将一切掩盖,她和大明宫也早已重门深掩,不再为他而开,他的路他的脚步也不会再通向京城。挥一挥衣袖,忘记种过的花,种下的爱,生根的思念,它永远结不出一枚两情相悦的果,枯萎或凋谢,这是必然的结果。他用剑挖了一个浅坑,埋下身上的笔和剑,埋葬过往,埋葬他曾经炽热的感情。

一片痴心轻抛付,半生浮沉意踌躇,烙在心底的一抹红,这时慢慢咀嚼,方才明白,纵然他剑气如虹,舞动全城,他也永远跟不上她的舞步,因为他们跳的不是同一支舞。

相识只是错位,相知只是错觉。

此去经年,他已经不必再用剑,他的舌不再如刀,他的笔也不再如枪。他站在夕阳下,遗世独立,无言无语,任凭烈风风干他的躯干,包括他心底的一抹红和一点坚贞。只有那仍然倔强的双眸深处,依稀描画着他父亲暮年的悲伤,让他一直惦记不已。

他顺手抓过一把苍凉,磨成永不褪色的浓墨,以大地作纸,以青松作笔,为自己,写下最后的的感遇:

                                         《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幽州台,他的灵魂将回归这里。他等待,等待他的下一位明主——战国时的燕昭王。不求他的黄金千两,但求他垂青的眼,看上他被放逐的心,里面盛满的经纶,不仅可以用来下酒,更能用来杀敌,修国,梳洗流过血的沙场,并种下满园馥郁的芬芳。

(链接:幽州台又名黄金台,战国时的燕昭王求贤若渴,曾置千金于台上,广招天下群贤,乐毅等人纷纷而至,燕国为之振兴一时。)

不管多久,他都愿意,在这里,他垂下时间的钓,只为那传说中燕国美丽的天空。

这是人生最后的归宿,他抱着最初的梦想,在守候。故里和京城,只是他人生旅途的两个驿站而已,而今都不需要了。他把自己睡成幽州台上一块深褐色的顽石,一种可触及的悲凉,和夜色一起扩散,扩散,直至弥漫整个夜空。

你可能感兴趣的:(一抹红——陈子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