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连年战事不休,天子脚下的土地尚不太平,更别说我们这种边境小城了,水连着山,条条大路通我家。
父母几日也显得有些郁郁不乐,生意冷淡,阿皎和我并排坐在临着小河的草地上,手里握着简单的小鱼竿,目光停留在波光粼粼的流水上,却又像越过了什么似的,尖细的鱼竿头颤了几颤,片刻又恢复了平静。
蜻蜓也乱飞,阿皎眨了眨眼:“是不是有鱼上钩了?”我后知后觉拉起鱼竿,诱饵已经一干二净,只剩一个空荡荡的钩子。
“唉……”阿皎叹了口气:“我带你去找些别的地方逛逛吧。”
她盘着腿借力起来,扑了扑身上的草屑,伸出那双白净而骨节分明的手,我感觉着她手心上那些因常年把枪而磨出的茧子,突然有一股在艳阳高照的秋天,十五六岁年纪少女特有的多愁善感。
“你知道我们就要回到临安了吗?”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了口,停下来看着阿皎的眼睛。
在从临安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背井离乡是一种什么概念,满心的欢喜已经激动,据说那里是有呼啸而过成群的马儿,一望无际葱郁的树林,偶尔藏在草丛亦或是少女云鬓见的小花,这是在那个只会阴雨连绵的临安看不见的。
我喜欢这里。
后来阿皎的哥哥李泊进京赶考,那是多么的路途遥遥,满满的腊肉书籍,小毛驴踢踏着步子,从一个俊朗的少年他慢慢变成一个南飞的大雁样的小点。阿皎在一个夜里抽噎着和我说,我们都很舍不得他,但是这个皇帝,他不喜欢武夫的,我们家有我就够了。
“我们家要去临安避难。”我又重复了一遍。阿皎松开我的手,只是面带微笑着:“我知道啊,但是我不能陪你走了。”我本以为她会像戏本子里的姑娘一般目含秋水,酸楚的说不出话,然而她没有。
隔日的清晨,大公鸡尚在梦中,军营中便穿出突兀的号角声。父亲手忙脚乱的拿出已经收拾妥当的家什,快马加鞭的将妇孺送出城去,自己骑着一匹马颠簸半路,留下来收拾突然发生的战争剩下的惊慌失措。
老太太的牌位,祖宗的挂象,一些珍贵的族谱,当他护着怀中包裹打马出来时,城内已是熙攘一片,据说蛮夷已经进城了,将军一家临危受命,连同十六岁的李皎也提着等身高的长枪冲锋陷阵。
马儿焦躁的喷着鼻气,蹬着蹄子寸步难行,而且大有被挤到后面的意思。父亲感觉到脖颈间突然的一抹温热,血腥味弥漫开来,听见铁甲碰撞声音的人们像被热油点开了一般,摩肩擦踵而进退两难。
“小心!”李皎踩着一人的尸体飞来,初现寒芒的长枪抵住一柄利刃,马儿受了惊将父亲甩了下来,李皎连忙将他扶起。
从怀中摸出一个蹂躏过几番的信封递给父亲,讪讪笑了一下,“帮忙转交给阿茕,告诉她我会回……”
箭矢飞来,李皎慌忙迎战,无暇顾及他事,父亲立在原地犹豫了一下,终还是跑远了,借着马匹冲散的人群,路也通畅了一些,我们也就在中转的地方等着他赶回来。
从繁星涌现走到天光乍泄,要多长时间。
无数个夜里我展开抚平那张染了斑驳血迹的信纸,泛黄的年月走的决绝而有力,父亲跟我说,阿皎会回来的,我读着读着那信,有时有些相信,有时又有些等的绝望。
从那里到临安的路并不好走,我们一行人吃睡都在并不宽裕的车厢里,见我不开心,父亲也偶尔带我出去吃一些东西,可是我仍就是吃不下,鼻尖萦绕着信纸上的兵戈气息。
我想着,我们也许就这样,再不能相见,音讯全无,鸿雁也寄不来的锦书。李皎常告诉我要及时行乐,春赏樱花,秋看枫叶,夏天会带着我在蜻蜓多得地方钓钓鱼,冬天就和我去俺山坡上和冬鼠抢食物,拜她所赐,我十多岁的日子过的很颓废。
大概古时候的离别就是二十多个日夜,驿站婆婆的蹩脚言语,十几套渐渐宽松的衣袍,藏在枕头里的絮絮呓语,再也解不开的眉头。
父亲行商回来告诉我,京城那面下达了新的指示,将本来已经略占优势的李家一家调回来,换了一批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过去,李将军接到黄灿灿的一纸诏书,理也不曾理,带着李皎又冲回前线过去。
又过了几日,父亲似乎憔悴于奔波,我过去端茶倒水,无外乎企图知道近日李家的消息。
“那后来呢?”我递给父亲一杯雨前龙井,刚沏好的。
父亲抿了一口:“什么后来?”
“阿皎他们后来,后来怎么了?”我急忙补充,我知道他在避而不谈:“他们怎么了?”
父亲端起的茶杯被放下。
我也知道避而不谈的原因大抵是什么,后来,李将军三日未眠,新伤填了旧伤,李皎手臂中了毒箭,虽及时发现,但没有解药仍是危险,文官到了已有些时日,显然是皇帝本就准备好了的,成天只会之乎者也云云,还企图将李皎的手臂连根斩断。
可李皎中了毒箭的是左臂,他们要斩的是右臂。
李将军看他们整日无所事事,吟诗赋对,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整日挂在嘴边,劝李将军趁早降了,曲解了意思便整日哀呼生灵涂炭,李皎气不过,一柄剑便吓晕一个,皇帝寻着缘由,将十三万打蛮夷的军队拨了三万去打李将军一家。
状元郎李泊听到这个消息,借着面圣的时候,挥着刀刃便过了去,从此一条自左耳骨到右耳骨的疤痕便留在了这个皇帝的脸上。气急,下令诛九族,可是。
“我的九族早就自你即位起便死了!”李泊怒目圆睁,靠坐在柱子旁喘着粗气,终,咬舌自尽。
后来几年,我也一个人看过临安的春夏秋冬,似乎李皎自我生命里走过一遭后,那原先无趣的临安景色我总能琢磨出一些好的地方,不得不说,秀丽的河山也很好看。我与女伴去采撷初生的红豆子,捧着书本做出一碗绵密的红豆粥,悄悄送给心仪的公子,那以后,我也会给女伴做,夫君做,儿孙做。
给女伴一颗赤诚的心,给夫君一株相思的果子,给儿孙一生火红和团圆。
但我心里仍是封着那斑驳血迹写出的信,我想给她的,是一些真挚的遗憾和期许。
我最喜欢冬日坐在竹园里,看着鸟儿在地上啄食我扔下的红豆,我便在一旁支开陶壶,将结净的雪融化,再放入红豆砂糖,雾气缭绕中我隐约看到了李皎的窈窕身影,她英姿飒爽,完完整整洁洁净净的,便来了。
雾气呵进了我的眼眶里,我看着她愈来愈近的身影,抖落肩上风雪的样子,一柄纸伞撑开,我想,我长大了,她却永远留在了十六岁的好年纪。
应当是雪停了,我睁开酸痛的眼睛,却看到地上女子撑着竹伞的影子,一抬头,是她眉目依稀,带着泪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文邹邹的说:
“回首二十年间,真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