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不停地走在路上,在一阵风与另一阵风之间渐渐衰老,最后归去。像一个精疲力尽的孩子,沉睡于群山之间,我梦见日夜呼啸的海。
——海子《沉睡》
我不知道你是否和我一样,爱壮美的自然多过人文的景观。爱山海的自由,多过繁华的市井。
大学的时候,很多人问我,你为什么跑这么远来念书。我说,因为大连有海。我也有挚爱爬山的朋友,就爱往不知名的山头上跑。我问她为什么爱爬山,她说,因为林间有吾心。
其实无论观海还是爬山,当和比自己要浩大几十倍的自然相对时,生活的悲欢离合就好像远在地平线之外了。我们就好像人间汪洋里的一个水滴,崇山峻岭里的一颗尘土。对自然的敬畏,让内心风平浪静。
在我的记忆里,有三趟开往山海的列车。
第一趟,是大二那年支教的暑假,从北京开往西宁。巧逢上北京的暴雨,列车延迟半天出发,出发时已近傍晚,我便就着黑夜沉沉的睡去。一夜难眠,天空再次泛白的时候,列车已悄然爬上青藏高原。我拉开车窗,发现城市的灯光早已在我身后,远处荒原上一堆堆的草垛,像大地沉默的守护者。
那一日的晨光打在荒原和这开往高山的列车上,我和大地一样寂静,渺小的不敢出声。
第二趟,是斯里兰卡开在茶山上的列车,穿行在层峦起伏的山间,像白色的瀑布,冲开了绿色的茶山。我惊讶于这个太平洋小岛深处山林的富饶,觉得这翠绿的图景都是上帝的仁慈的恩赏。人在期间,不过是享用,不过是得到。
第三趟,是贝加尔湖边西伯利亚大铁路的一段,一侧为陡峭的高山,一侧为浩瀚如海的湖水,九月的阳光洒下一片金色的昏黄,湖面上泛着幸福的光晕。
我将眼睛贴在车窗上,贪婪的享受这童话般的人间,知道相机带不走这里十分之一的美,留不住此时十分之一的幸福。
高山仰止。连莫奈的画里,都是留不住风的。所以蒋勋说,人在面对自然的时候看到自己留不下的谦卑,很好。
现代社会里,很少见有对自然的敬畏和谦卑之谈了。古时的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在工业文明没有到来之前,山海是哺育他们的摇篮,人类用锄头和渔网在宏大的自然里收获和捕捉用以果腹的食物,每到初一十五,妈祖庙和山神庙里都挤满了上香的人,每个人都在祈求风调雨顺,祈求神灵恩赏。
而这个时代里人们喜欢里谈人定胜天,我们都是商业机器里的一员,土地和高山,海洋和群鸟,都是假期里的消遣。我们不再谦卑地说规律相循,说敬畏自然。我们论术多于论道。
杜蕾斯的借势营销成了商学院里的经典案例,也常有过来人会看着你的眼睛认真的告诉你,把自己送到某个层次很重要,打造个人品牌很重要,赴一场全是大牛的晚宴很重要。发达的现代网络和六度空间理论,让你仿佛觉得自己无所不知,无人不识。自带美颜的前置摄像头让手机里的你,总是比真实的你美上几分。发在朋友圈里的你,也只是几个零星精彩的时刻,生活还留有大段大段沉默的平凡。
我们自以为真诚的走在世间,和赤子一般真实自然。却忽略了,其实科技早就给你带上了化妆舞会的面具。人们不自觉会把自己的能力和自己的影响力放大很多倍。我每隔几分钟刷一次微信,生怕没有出现在人们需要的那个时刻。而真相是,并没有那么多人需要你来到他们的世界里。手机方便了我的生活,也把时间变的支离破碎。
爬山就像是一场验证真相的马拉松,你的上下都是望不尽的台阶。爬山和人生一样,一旦开始就很难再退回去。能做的只能硬着头皮向上爬,没有人借力给你,没有事借势给你。哪怕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你也只能是你自己而已。
潜水就像是一场生命归零的放逐,像回到在母体羊水里的状态,透过塑料眼罩看过去,斑斓的鱼丛从你身旁路过,你却不能对这迷人的深蓝海底起半分影响,有半点作为。你只能享受这片刻深蓝的宝藏。
“当我被巍峨的群山环绕,当我被神秘的深海拥抱。我突然觉得自己仰仗的所有头衔和背景,简历和名片,都一无所用。我是谁,我的头脑如何,我的知识如何,我的体格如何,只有这些身体里的元素是无法泯灭的,只有这些才真正属于我。所以,当我看到有人东山再起,有人经历命运百般,最后得偿所愿。我都不再觉得惊异。因为他们清楚,失去的不过是皮囊,留下的才是真相。”
在未见得山海之前,生命的轮廓最初总是模糊的,我们都不是《西部世界》里的招待员,生下来没有剧本在等着我们。因此青春期的时候总觉得谁都不懂我,仿佛他人眼中的自己都是乖戾、怪异的红头发小孩。初高中的日记本里尽是渴望被了解,又排斥被打标签的心情。那年的我们以为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自我评价永远是客观而正确,他人的评价总是有所偏见。
到后来我们才知道,其实他人的对自己的评价才是客观的。因为你原本对他毫无意义,他原本与你毫不相识,是你的行为和言语给他带来体会,在他身上投射倒影。而你才会宽容自己,欺骗自己,不自觉给自己的恶做宽赦,懒找借口。
到后来我们才在这场时间的旅行里,在爬山赴海的路上,逐渐明白了我是谁,我需要什么,我能为他人提供什么,我需要他人满足什么。
到后来我们才明白,只有当我们找到自己的颜色之后,我们才能把自己放进合适的那个调色盘里,为他人和世界营造美妙的一切。
王家卫在《一代宗师》里说,人这一生,见天地,见众生,最后才见自己。
在我看来,人生就是一趟开往山海的时间列车。我们是温柔的野孩子,在黑夜的掩护下,跳上开往山海的列车,被海风和车轨叫醒,看到海上的朝阳。
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走出自己的世界,去面临因为自身的畏惧而产生的一座高山,一片深海。接受,并且跨越它。那才是人生的意义。
一万年太久,我们只争朝夕。
戴卓卓 Echo
芝士会成员
社群签约作家
“中文系的人,是在现有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