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的石头

乌马河上游,从山谷之间潺潺流出几条小河,转过几座山峰汇聚在一起,汇聚成一条弯弯曲曲流淌的乌马河,流出山口,不断流向平川。为了合理用水,防止汛期水灾,政府决定修水库,以利下游数万母农田的灌溉。在六七十年代,这些基础农田建设所用的劳力都是直接从各村摊派,修水库的劳力自然是从下游各村征集来的。刚刚十七岁的常喜也在修水库的劳力中,和隔壁大他一头的拴柱、大一岁的狗哥相跟着,一起来到水库工地。

和他们一组的几个人中有一位是邻村的明礼伯伯,懂些阴阳风水,解放前靠着采风水的技艺,一个人不愁吃穿,倒也过得自在。因为常常在各村走动,擅长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只是略有些结巴,平时大家都拿他开涮。所幸明礼伯伯和常喜的父亲相交甚好,很是招呼(照顾)瘦小的常喜,常喜三人也乐意跟着明礼伯伯。

工程砌石头有带手艺的泥瓦匠,明礼伯伯则带着常喜几个年轻人在山脚下,做些小工,搬运炸碎滚下的石头。

这一天,刚刚炸过石头,硝烟散尽后,山顶突兀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如青埂峰上的飞来石一般,摇摇欲坠。

明礼伯伯看见,结结巴巴说:“大……大石头,要要要要吃……人!吃人!”拴柱听了,抬起头远远看去,石头似乎也不大,“信不信我把它推下来?你们让开,我上去把它推下来。”说罢,向山上爬去。明礼伯伯扯了一把拴柱,没拉住,着急了,一边扒拉着埋头干活的常喜和狗哥,一边急着叫:“拴,拴……柱,快,快……下来!不……不能……上去!”越着急,话越不能囫囵说出来。此时拴柱灵巧有力的胳膊配合长长的腿脚快速攀爬着,已经跑到半山腰,常喜和狗哥也看出端倪了,连声叫着:“拴柱,拴柱,快下来!不能上去!危险!”拴柱爬上一块较平坦地势,转回身,摆摆手:“没事的!我上去看看。”说完扭身继续向上走去。没走了几步,拴柱发现大石头周围的碎石子疯狂滚落下来,大石头摇了几下,瞬间滚动了起来。“拴柱快跑!”常喜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大石头向着拴柱滚过来,伴随着四周碎石纷纷落下,拴柱反应灵敏,横着向左边跑去。那石头像是长了眼睛,也向左边滚去;拴柱着急了,停住脚折向右跑去,那石头竟然也向右边滚去,仿佛是追拴柱玩的伙伴。拴柱心慌起来,跑着的脚步有些浮,不小心踩到一块刚滚下来的小石块,直直的扑倒在地。拴柱倒地的一瞬间,大石头从拴柱身上滚过,停在刚才拴柱停下身的地方。

明礼伯伯一拍大腿,“坏了坏了,坏了坏了,石……石头……吃……吃人了。”说完,一把扯住要爬上去看拴柱的常喜,安顿常喜和狗哥,“你……你俩别……上去,叫……叫头儿……去。我……我上去……看看。”

工地上年龄大些的人看着明礼伯伯上前,也都围拢过来。刚刚还欢蹦乱跳的拴柱,如今脸朝下静静地趴在混着血渍的乱石间。有胆大的走过来,帮着明礼伯伯把拴柱翻过身。明礼伯伯看了看拴柱,摇摇头,扯下擦汗的白毛巾,盖在拴柱的脸上。“唉,石头……吃人……”明礼伯伯叹着气,念念叨叨说着些什么。

晚上,山间骤然冷下来。和衣躺在大通铺上的常喜想着白天骇人的一幕,摸着身旁空着的位置,怎么也睡不着。狗哥凑过来:“咱三人一起上来,现在就剩下咱俩。你说拴柱妈好不容易拉扯大他,这说没就没了,也不知道拴柱妈今晚怎么过呀?”狗哥声音有些异样。暗夜中,常喜没有回话,泪早已打湿枕头。半晌才听到常喜带着浓浓的鼻音说:“狗哥,我想回去看看拴柱妈。”

拴柱和常喜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孩子,拴柱妈特别喜欢孩子,可自己生了两三个孩子都没留住,只养大拴柱一个孩子。所以待常喜和亲生的一样,有好吃的都会给常喜留一份,拴柱也特别厚道,一有好吃的、好东西都会第一时间叫常喜。有时候玩闹的晚了,隔墙告一声,常喜就睡在拴柱家,和拴柱钻一个被窝,好的和一个人似的。只是他们十二三岁的那年,拴柱爹心梗走了,留下拴柱妈一个人拉扯着拴柱,常喜才去得少了。只有农忙时常喜会帮拴柱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二人依旧像亲兄弟一般。白天抬走拴柱时,常喜就闹着要陪拴柱回家去,工地头儿怕出事,没敢让常喜走,死拉硬拽呵斥着留下常喜。

现在,常喜听狗哥这么一说,把憋了一天的话说出来。狗哥一听,翻身坐起来,“常喜,咱们现在趁天黑走,赶天明就能回去!”常喜一听,也迅速起身下地。二人悄悄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刚走没几步,就看见院门口站起一个人来。常喜眼尖,压低声音问:“是明礼伯伯?”“嗯嗯,你……你们要回?”明礼伯伯问。常喜吸着鼻子:“我们想回去看看拴柱妈,怕……”“嗯嗯,回……回哇。代我问……问你爹好!拿着!”明礼伯伯掏出一个小包,打开,把里边的两张纸条分别塞在常喜和狗哥手中,把小包塞给常喜,“把纸放……贴身口袋,干粮路,路上……吃!狗子照,照看好……你常喜弟。”说完,摆摆手,回屋去了。

二人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回去。幸好月光亮堂堂的,山路依稀可辨。二人深一脚浅一脚下了山,走走跑跑,几十里路一下没停歇,不觉天色泛白。二人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脚下只管走,直走的满身大汗,肚子也开始叽叽咕咕叫起来。常喜减慢了速度,拿出明礼伯伯给的干粮,是一个大窝窝头,才想起晚饭好像没有看见明礼伯伯吃窝头。心里有些愧疚,掰了一半递给狗哥,二人边吃边走。窝头吃完,话也多了起来。

天大亮的时候,二人终于走回村里。还没进村,已经看见村口的灵棚,放着一口薄皮棺材。按理说拴柱没成家,不算成人,可毕竟是工地事故,工地负责人做主,买了口薄皮棺材,央求山里的老乡帮着用牛车拉回村里。

二人都没进自己家,直接跑到拴柱家。一进拴柱家就听到几位婶婶大娘陪着打劝着拴柱妈,拴柱妈呜呜咽咽哭诉着:“你这是要妈的命啊!你爹走得早,你这说走就走,剩下我一个人怎么活呀?”常喜三步两步跨进门,一头跪在拴柱妈面前:“婶,都怪我,没能劝住拴柱!”拴柱妈一把搂住常喜:“我的娃,不怪你,不怪你,是他自己的命数,是婶的命苦哇!”众人一阵唏嘘。常喜妈也在,推推跪在地上的常喜,“你好好劝劝你婶,你婶最亲你了。”话虽不重,常喜听在心里:“婶,您这么多年拿我当亲儿子养,拴柱没尽的孝心,以后我来尽!以后我养您老!”

常喜劝妥了拴柱妈,又帮着张罗拴柱的后事,直到下午才回到自己家,得空和爹妈说了句话。

“爹,妈,我今天没和你们商量就自作主张答应养婶到老,你们不会怪我吧?”

常喜爹半天没说话,吧嗒吧嗒抽了几口,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着,看不清常喜爹的脸,话却是清清楚楚说了出来:“男人吐口吐沫就是钉,说出来就要做得到。”常喜妈叹口气,眼圈又红了。“你婶的命苦,除了拴柱,也就跟你最亲,你就多跑动跑动。现在我和你爹还能动,不用你操心,这不还有你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了?我们年纪大了实在不行再说吧,你去招呼你婶吧。”

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打发了拴柱。拴柱妈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人也迟钝了许多,常常念叨着“吃人的石头……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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