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陨落时

那时的世界,最美是风沙,最恐怖是风沙。

要在黄昏时刮起来,耶路撒冷城外,人类不分敌我地怕死。

十字军铠甲可抵挡贝都因人的弯刀,但风一过,夹层里全是沙,难受极了。

风沙过去,卡斯蒂亚将军睁开眼,才看见两个儿子都被弓箭射死。

他不悲伤,只是愤怒,史诗般的愤怒。

城内,修士阿方索躺在妓院烂醉如泥,还不忘为士兵祷告。

长袍沾染酒气,就成了遮羞布。

没有风的战场,血腥味更烈了;从云端看去,只见长矛阔剑﹑头盔盾牌,像无人控制似地厮杀。

教皇独弈的棋盘上,也不见人影。他不停抚摩刻有自己姓名的酒杯,颌须尖还挂着琼浆。

纯金的酒杯,被他掷地过一次,有声而沉闷,远不如银器动听。

那时他的愤怒,也是史诗般的。

仗就这么打起来。三位国王,四千匹战马,剩下的都忽略不计。

索多玛,蛾摩拉,下一座会是耶路撒冷?

阿方索酒醒了,红发女人丰腴的肉体横在床边,几乎闪耀圣洁的光。

白腻肌肤,腰臀起伏,情欲的阿尔卑斯。

宝石和香料,地窖里的Cros des Clous葡萄酒,上帝也想据为己有。

穆罕默德正好十九岁,俊逸矫健,像个神话。

他和同胞驰骋过世上最宽的沙漠,为复仇,也为掠夺。

掠夺陌生而美的一切:美女,美酒,美丽的城市。

若无法掠夺,便摧毁。

穆罕默德刀刃上,浸透异端的颈血,约旦河濯洗不净。

敌人的先知不是他的先知,知道这点,足够了。

他不知道,约旦河水,曾流过另一位先知的脖颈。

那时的沙漠,月光恢弘如圣歌。

老人眼盲了,边哼唱边比划,穆罕默德听得入迷。

从那首歌第一次被人唱起,一千年过去了。

风沙席卷,斗转星移。

阿方索放下酒壶,拿起鹅毛笔开始写诗。

教皇棋盘上,王岌岌可危,酒杯空了便再没满过。

卡斯蒂亚将军满面血污,拄剑而立;风中飘动的齐肩白发,雄壮如奇迹。

十三世纪的第一颗星出现在天空时,耶路撒冷所有的号角一并吹响。

城门边逗猫的少女,明眸足以让翡翠黯淡。

她看见穆罕默德,眼睛就不会动了。

十字军战士用血肉顶住大门,但无济于事。碗形的城池破了一个缺口,穆斯林潮涌而入。

有基督徒举起十架,被一箭射死,血流过耶稣的身体。

少女惊慌逃向街巷深处,仍不忘回顾那俊美的异族青年。

猫钻进水果贩的手推车底,惊喜地发现半个苹果。

穆罕默德此刻骄傲极了,止不住的大声狂叫,像头兴奋的野兽。

挥刀、饮血、冲刺,一路所向披靡,连躲闪都是多余。卡斯蒂亚已死,守军的斗志与城墙一道崩塌。

阿方索听到外间的惊呼哀嚎,更不停笔。历史正在发生,没什么比诗重要。

妓院的酒窖入口隐僻,外人一时难觅,他就一直写,写到星光渐黯,耶路撒冷奄奄一息。

没人看见,教皇的马车从后城门飞一般驶离。

礼拜堂大厅内,棋盘上唯余两子,俱是主教。金杯空置如旧,倒像刻意留下的战利品。

穆斯林没有屠城,只是缴了武器,将伤兵与市民都驱至广场。

十三世纪夏夜,清凉的风拂过圣地,人类不分敌我仰望星空。一般的寂静,一般的美丽。

死神孤立城头,向人群眺望,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战场。到最后,生杀终归于一瞬的静美。

他用镰刀把灵魂从一具具将死的躯壳里勾出来,不让他们受太多痛苦。

锋刃扬起,一个个魂灵轻飘飘直上穹宇,被月光冷冰冰一照,凝结为星辰。

卡斯蒂亚,穆罕默德,阿方索,教皇,妓女,少女,士兵,城民,基督徒,穆斯林,先知…

最终都成了没有名字的星,一一升华、纷纷陨落,历史已经发生。

那时的世界,幸好有诗。不然,万古如长夜。

猫啃完苹果从车底钻出,伸了个懒腰,正是黎明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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