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老师众生相之天煞孤星

依照国内基础教育界的功利与浮躁，一种心照不宣的价值观就是：不同科目之间，重要性不同，这就像绿林英雄们排座次一样，数学语文稳坐前两把交椅，好比是宋江卢俊义之类；英语是外来和尚会念经，其次；自然常识是兴趣爱好，思想品德是花边点缀，音乐美术，不过是自习课的别称，至于体育课，最受欢迎，却同样没地位。可是如果有这样一门学科，不但历次大考没有存在感，就连平时非正式的测验也无人问津，却只是因为讲这门课的人而变得重要，那又该是怎样一种风景？如果一向敬陪末座的鼓上蚤时迁，突然间成为山寨的大当家，那梁山岂不是成为梁上君子之山？

韩老师在应试教育甚嚣尘上的大氛围里，成功地做到了弯道超车，后发先至；她甚至在教师座次的比拼中，一路逆袭，脱颖而出，令诸多同侪谈她色变。她教手工，原本这是一门可有可无的课，按照原本设想，大家在课前都应倍感放松。

可是她一驾到，整个教室里肃杀冰冷，森然一片。她五十多岁年纪，身躯伟岸，一袭黑衫，面目深沉似水，一脸横肉虬结，直令人望而生畏。她一出场，我便在想：她若有贤伉俪，想必也是此等尊容。若恰好也是个当老师赚“束脩”的，二人便可横行江湖，无可匹敌，这名号便可唤作黑风双煞。

她教小孩子极没耐心。耐心对于合格的教育工作者来说，是必需品。这耐心就好比是食盐、饮用水；而爱心则可能是奢侈品。与一般理解稍有不同的是，爱心之有无，对于学术规格颇高的人而言，只能算作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一个老师如果有足够的学识与人格魅力，即便是不够那么“温情脉脉”，仍可引发一部分同学的崇拜与敬仰，而追随他的弟子，也一定会拜服在威望素著之下，追随不弃。

不合格的优秀老师黄药师

比如桃花岛岛主黄药师，胸中有大才，心中亦盛满恢弘气魄。众弟子望之如泰山北斗，渊渟岳峙；可是他作为老师，不算成功。中年时意气用事，因弟子触犯门规，便出于泄愤，连同首犯，将诸多弟子一个个驱逐出门。暮年回首，方觉当年行事过激，不免苛刻。可是后来的弟子，陈梅夫妇也好，庄主铁匠也罢，即便是在江湖横死的曲灵风，至死也没有怨恨师父。出于对当年补偿，黄药师于老年，不得已委屈自己心性，将耐心爱心进行到底，让教育从傻姑抓起——人都会老的。人一老，幡然醒悟，都会让乖张变得善良慈祥，耐心爱心遂兼具焉。

可惜韩老师固然没有爱心，连耐心也是匮乏得紧。我至今也不太明白：她当年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想法，驱使着她对揉捏小学生的自尊，是如此地赏玩不已？我们这些笨哈哈、于奇淫技巧毫无禀赋的小孩子，究竟对她的教育事业造成了怎样的干扰，以至于她变得乖戾、刻板、不近人情？

她常拿出知名学府博导的严谨作风，来要求一群三年级的孩子。当我们笨拙地，把一个桃子形状的孙悟空面具，粘贴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整个教室便充满了她怀才不遇、怨天尤人的愤懑与狂躁。

我们从未想过，她会如此认真；我们更未想过，她认真得会是如此地持久，以至于今天，我们中很多人，都不会认为：她当年如此，是出于教育学生。那分明就是在拿学生泄愤；更何况，一群没有见过世面笨手笨脚的农村小孩子，纵然将动手能力差的先天缺陷完全暴露，又能怎样？

这回首当其冲的倒霉蛋不是我，而是一个向来爱哭鼻子、内向的女同学。韩老师用手点指，声色俱厉，一时愤愤然，将那个破烂不堪的面具拿将过来，恨恨地撕得粉碎，又重重甩在这女同学脸上。

纸花零落，飘飘洒洒，有如蝴蝶曼妙起舞，翩跹生姿；然一个女孩的泫然欲泣，在此等压抑难捱的时刻，终究还是没有多少诗意可言。

我们都被震慑住了。整个教室肃然，唯有风卷书页，发出不合时宜的哗哗声响。

多年以后，每每在温柔的阳光下，想到当年那位黄姓女同学，被一个为感慨愤懑的老师，无端指责羞辱时，心底便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而我亦满怀深情地，注视着被诅咒被伤害的她，看到她在街头市井中，娴熟地吆买喝卖时，心中便在想：人皆有所短长，纵然于学业不济事，其人亦有生存之权力——阁下眼中的笨、蠢、无能，又待怎样？

小学毕业那年，韩老师因某事，要“回家调整一下”，之后我才晓得，她因教学粗暴，被“一下调整回家”。挂冠去职当天，细雨黯淡，好不凄凉。我等临窗注目，一时默然，忽然间有人带头喝彩，则大家皆仰天长啸，宛如布达拉宫前，身披哈达载歌载舞的西藏牧民。兴之所至，甚至还要朗声大笑三声。人生至乐，夫复何求？

一群年仅十四五岁的少年，已有如此睚眦必报之心肠，是不是触犯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古训？

天可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