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能理解,却始终不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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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看了冯小刚的《我不是潘金莲》,一直想说点什么,不曾想拖到了现在。

这部电影刚出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影评,大多做了技术性的讨论。圆形和方形画幅的变化,不管是不是噱头,在中国电影里确实具有创新性。但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技术始终只能锦上添花,回到电影本身,有别于影评人的看法,我既不觉得这是冯小刚的巅峰,也不认为它是中国电影的里程碑,这只是一部带有明显冯式迂回风格的电影。

这些年来,冯氏电影屡出争议,是因为优点和毛病一样多。拿《我不是潘金莲》来讲,冯小刚拍这样一个题材,讲述这个时代官与民的种种,现形官场,幽默讽刺,在主流旋律里,让人们听到另一种声音,这是冯小刚的可贵之处。

但同时,他也像一位絮絮叨叨的老人。想把自己五六十年的经验,一股脑儿倒给你。想说的内容太多,电影时长有限,每处都成了蜻蜓点水。该深刻的地方没有往里挖,该带过的地方显得冗长。就像在听说教,你知道他是对的,也知道他可敬,可仍然会频频出戏,有种无精打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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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跟人打架,你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可真正制敌也只需要一招。冯导的问题在于,每一招都想耍。电影虽然是对刘震云小说亦步亦趋的还原,却少了刘氏内涵,多了冯氏意味。

看完电影,我特意读了《我不是潘金莲》这部小说。刘震云的语言浅白却字字珠玑,出彩的地方很多。我突然有些理解冯小刚,他完全可以在原著的基础上做些删减,既不影响故事主线,节奏也更跌宕。但刘震云的原著,精彩到让人觉得,无论删哪一处都惋惜心疼。

冯小刚与刘震云合作了四次,到《我不是潘金莲》这里,他将小说原原本本地照搬上大银幕,也就不足为奇了。这是冯小刚的任性,也是他对刘震云的认同和喜爱。

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审查的原因,原著中有一段特有意思的故事,在电影里没表现出来。原著里史为民被撤职后,凭着祖传做“连骨熟肉”的秘方,在老家开起了饭铺。饭铺生意红火,他的小日子也过得十分舒坦。每天的肉卖完即止,他不贪财,只求不累着。每周四下午雷打不动地,要与三位好友打麻将。

临近春节时,史为民去东北为姨妈奔丧,回程在北京转车。因年关买不到票,他打算在北京小旅馆里过年。但麻友老布突然一个电话,告诉他另一位麻友老解即将上手术台,生死难断。因此,周四的那场麻将,有可能是四人最后的一场麻将。

为了不错过这场牌,史为民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他灵机一动,拿出一块牌子,写了“我要申冤”四字,走到广场中央。不出几分钟,几名警察便冲上来将他扑倒带走。

就这样,史为民在两位警察的遣送下,舒舒服服坐上了回家的火车。甚至因为告状的特殊身关系,史为民一人睡一张卧铺,两个看守他的警察,却只能挤在同一张卧铺上轮流打盹儿。

曾经的县长,为了赶回家打一场麻将,模仿起李雪莲告状。真相揭穿后,两位警察哭笑不得又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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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的小说妙就妙在这里。它令人或叹或笑,也将人噎得说不出话来。对于书中的种种,你很难去分辨个对错。因为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没有人是错的。除了李雪莲的丈夫秦玉河当了负心汉,其余人都没有违背人伦纲常,甚至没有超出法律的界限。偏偏这些人搅和在一块,就酿出了大问题。

一个不起眼的农村妇女李雪莲,带来了蝴蝶效应,打翻了一船的官员,并且让新上任的官员也胆战心惊。寻根究底,这里面掺杂有封建官场几千年的顽疾,有农耕文明向现代文明过度的残余,有社会问题,也有作为人的问题。就像一场小感冒,引发了诸多并发症。

而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样一场复杂难解的病症,却因为小老百姓秦玉河的死,得到了彻底解决。多年来头疼不已的问题不攻自破,各级官员都松了口气。这种微妙的兴奋,原著里有一段特别精炼到位的描写:

“现在,这棵白菜终于烂到了锅里。更妙的是,这白菜不是被别人炖烂的,是被他们自个儿炖烂的;驴桩不是被被人刨倒的,是被他们自己刨倒的;现在芝麻和蚂蚁没了,西瓜和大象也就跟着解脱了。从来没有因为一个人的死,给别人带来这么大的解脱;从来没有因为一个人的死,给别人带来这么大的快乐。”

李雪莲多年来告状,其实就是为争一口气,而且这口气是要争给秦玉河看的。现在看戏的人没了,她这场告状的戏也没办法往下演了。但多年来的告状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正如刘震云所说的:“习惯并不是习惯这种东奔西走的日子,而是偶尔病了,出不得门,对窝在家里的生活反倒不习惯了。不告状,也不知道该干啥。正因为习惯了,告状本身成了日子。”

当告状无法持续下去时,李雪莲的日子就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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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洛巴说:“有执着处,就有痛苦,有偏见处,就有限制。”李雪莲的痛苦,正来源于她的执着,她根深蒂固的传统是非观。于是,一件离婚的小事,才能够引发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官场百态。

我们能够理解这其中每一个官员的做法,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设法解决李雪莲的问题。但我们无法谅解,在这些人的共同掺和下,发酵出来的一系列事情。

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着当权者固有的思维方式,习惯于不作为和乱作为。李雪莲上北京告状前,各级官员踢皮球,遇上这件棘手的事一味躲避,都想将此事交给自己的上级或者其他部门去处理,这是不作为。北京告状后,新替换上来的各级官员对李雪莲如临大敌,送礼讨好,跟踪监视,围追堵截,甚至要她签保证书,诱使她结婚,这是乱作为。

他们想解决问题,却学不会真正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思考症结所在,不能对症下药,只能使错劲用错力,事情怎么不会越来越糟?

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副市长刁成信对静坐三天的李雪莲不作为,是因为对市长不满,特意使绊子。他甚至不管市里正在创建“精神文明城市“,一心想拿此事给市长的政绩抹黑。由这一段,刘震云引发出对“腐败”问题精确又犀利的评论:

“什么叫腐败?腐败并不仅仅是贪赃枉法、贪污腐败和搞女人,最大的腐败是身在其位不谋其政。比这更腐败的,是像刁成信这样的人,身在其位在谋反政,更大的腐败是,刁成信明明在反政,你还奈何不了他。”

于我而言,这段话足以表达出自己在观影时,心中那种明明能理解,却始终不愿原谅的郁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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