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天,吃过早饭,麦收就一直跟在他妈屁股后面磨叽。麦收找他妈要钱,去镇上逛会——物资交流大会。一年只有一次,对于八十年代的农村,这个大型集会胜过过年的热闹。
麦收的妈吃过饭后涮锅,涮完锅后用泔水拌了麦麸和青草料喂猪,喂过猪剁了烂菜叶喂鸡,喂过鸡又抱着几件脏衣裳,在水槽边吭哧吭哧洗起来。
麦收小声嘟囔着,说他妈的忙碌是装样子,为了逃避给他掏钱。平时怎么不见这么忙的。但麦收冤枉他妈了,他妈每天必做的家务,这只是固定的一部分。
隔壁的小毛已经出发了。麦收本来约好和小毛一起去的,小毛看见麦收还跟在他妈屁股后边转,拉脸噘嘴地,就知道麦收还没要到钱呢。他冲麦收偷偷做了个鬼脸,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麦收于是知道,小毛的家长给了小毛两毛钱。两毛钱呢!麦收心不重,他妈给一毛钱就行。
但麦收妈妈态度坚决,从早晨到现在,就一句话,两个字:没钱。麦收就听到了这句他最不愿意听的话。他妈还在念叨,四个鸡蛋能换一斤盐,你妹和你上学的铅笔本子,都要用钱,哪来的闲钱去逛会。这些话麦收充耳不闻。那句听进去的话,麦收又拒绝听。他似乎和他妈在比耐心。
麦收软磨硬泡,他妈软硬不吃,脸定得平平地,看不出喜怒哀乐,视麦收为空气。
麦收终于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一边哇啦,一边用袖子拉二胡擦脸上的鼻涕眼泪,说:“人家娃都要下钱了,就你吝啬,铁公鸡,一毛不拔。”麦收妈被这小人儿的话语惹得噗嗤一笑,那边麦收继续控诉:“我还是不是你儿,你就我这一个儿,你现在不给我钱,到你老了我也不给你钱。”麦收妈看着麦收,简直要笑得肚子疼了。麦收的做派,是跟他奶奶学的,惟妙惟肖。但麦收妈笑着笑着,脸上便被愁苦占据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进屋提了一个竹篮出来。
麦收住了哭声。麦收妈竹篮里是一蓝雪白的蚕茧。他妈说:“麦收乖,懂事。不要闹了,家里实在没钱了。你把蚕茧拿去卖了吧,卖了钱,你自己留两毛钱逛会,剩下的拿回来。钱要拿好哦,小心被偷了。”
麦收本来想说,不要蚕茧,要钱的。但麦收看了看妈诚恳的有几分哀求的眼神,话没有说出口。
2
小小少年麦收带着一竹篮蚕茧,出现在集市中心地带。由于占地面积小,流动性强,他可以容身于琳琅满目的商品缝隙里。
街头热闹,麦收的头却几乎要垂到竹篮里。他有些后悔答应妈的要求了。即使不带钱,来溜达溜达,一饱眼福,也比现在好啊。但后悔也晚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没有熟悉的人发现麦收,没有人知道麦收在卖蚕茧。麦收开始偷偷地抬起头,打量周围。
他左边,是炸油饼的摊子,一个系围裙的胖大婶往锅里下着油饼坯子,一个油饼坯子下到锅里,热辣辣的油就咬住了它,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大婶一边拿着长长的竹筷子捞油饼,一边眼睛盯着过往的人,大喊:“热油饼,热油饼。”不到饭点,买油饼的人不多,尽管油饼的气味儿那么诱人。
胖大婶过去,是一个豆腐脑摊子。一个干瘦佝偻的老头子,围着长长的白围裙,戴着薄瓜皮帽子,活生生豆腐脑的招牌。这一带,卖豆腐脑的都是这样的干巴老头,都是类似的打扮,而且豆腐脑都做得极好。麦收甚至以为,那些卖豆腐脑的,都是一个人。
麦收的右边,是卖连环画的摊子。小人书新的少,大部分都是泛黄卷页不齐整的。这样的摊子,也卖,也租。租的方式,是两分钱看一本,有孩子选定一本,交了钱,就蹲在跟前贪婪地看了起来。麦收很想凑过头去,看看内容,但他已经知道害羞,他克制着自己没有那样做。麦收更想知道,这一堆小人书里面有没有《西游记》,他最喜欢那个。他的同桌,张发红,临摹小人书上的孙悟空,活灵活现招人羡慕。用一张白纸,可以换他画的一小贴孙悟空像。麦收就换过。可是此刻,他更想看小人书里的孙悟空,但,他没有钱。
书摊过去,是一个算卦的摊子。算卦摊子简单,一张红布往桌子后面一挂,上面画着黑白的圈圈——麦收还不知道,那叫八卦图。桌前放着两个蒲团,供前来算卦的人坐的。由于集市才起,算卦的摊子前也没有人。算卦一般要到散会的时候,才是生意的开始。卦师戴着墨镜,留一些小胡子。虽然卦摊前写着“盲人神算”,但麦收无意间和卦师对视了一下,那卦师忙闭上了眼睛,麦收直觉,他不是一个盲人。这不是骗人吗?麦收吓得连忙转过头,连小人书摊也不敢看了。
麦收前面,隔着走道过去,是卖花生瓜子的推车。瓜子用报纸包成尖尖帽子的形状,花生不同,花生会四四方方包成点心的样子。
挨着花生摆着的,是卖花布布鞋针头线脑的人。那个摊子倒是红火,一直有顾客。买了几苗针的,把针小心翼翼地别在胸口上,怕戳到人也怕戳了自己。买了线的妇女,就把线牢牢地装进手帕,还把手帕拍打严实,象是怕线团自己偷跑了出来。
也有游走着卖东西的。
一个人提着竹篮,高叫:“琼花糖,琼花糖,快来买,都来尝,润肺爽喉寿命长。”但那叫卖的声音却是沙哑的,让人疑心他的琼花糖功效来;或者,他不舍得吃自家的琼花糖。
一个高举着挂满红红绿绿头绳的人过来了。他走走停停,不断地有小姑娘三三两两围着他,挑选毛线头绳,或者更贵一些的纱质头绳。麦收听见,毛线头绳一分钱一根,纱质的头绳三分钱一根。麦收想,这些臭丫头片子们,就是喜欢臭美。麦收突然想,如果自己卖了蚕茧,就给妹妹买一根头绳。对,就买纱质的,大红的,亮晶晶,薄得象蝴蝶的翅膀。
卖糖葫芦的也过来了。糖葫芦,糖葫芦。于是就有被抱在怀里的孩子,得到了鲜艳的糖葫芦。孩子的爷爷咬下一个,细细地喂到孙子嘴里。麦收想,要是奶奶带孩子,一定是不舍得给孩子买的。这不,另外一个小家伙哭着闹着要糖葫芦,被他的小脚奶奶连拉带拖弄走了。
会上人越来越多,麦收也将心收了收,专注于他的蚕茧。
3
麦收用渴望的目光注视着来往的人。但是可能麦收人太小了,他的篮子也太小了,好像没有人能注意到麦收及他的蚕茧。
麦收于是偷偷地将篮子往前挪了一点,又挪了一点。
豆腐脑摊子前面坐了一个顾客。他吃着豆腐脑,顺便买了胖大婶一个油饼。开张了,胖大婶笑得脸上的肉都颤抖起来。
小人书摊快要围满孩子们了。有的孩子只好蹲在了外围。摊主象看守贼一样,生怕哪个小毛孩借机揣了小人书溜了。
卖布的人跟前就一直没少过顾客。有问价的,也有讨价还价后真正的买家。
就连算卦的瞎子,也装模作样地,正在给一个老太太算卦。老太太瘦得干瘪,面带愁容。
唯独麦收这里,连一个问价的人都没有。甚至,没有人把目光在他和他的蚕茧跟前停留一秒。
麦收有些急了,他蹲在地上的双腿早都麻了,不停地换着姿势。他的目光渴望里夹杂了哀求的成分,比母亲哀求他的还要多。来买我的蚕茧啊,来买我的蚕茧啊。麦收在心里喊。他恨不得胸膛里伸出一双手,拽住来来去去的人,让他们都看看他的蚕茧,他妈妈亲手养的蚕,结的蚕茧。
但别人看见的麦收,却是满脸通红冒火,沉默如铁。
麦收忽然差一点就前扑到在自己的竹篮上。他一回身,原来是小毛推了他。小毛哈哈大笑,一惊一乍地说:“麦收,我在耍猴的那儿等你半天了,不见你,你咋圪蹴到这旮旯里卖开蚕茧了。”麦收本来以为,自己会有些窘迫,但他没有。他说:“我妈让我卖蚕茧呢。谁象你,老大不小的了,就知道看耍猴。”小毛也不恼,小毛说:“我给你帮忙卖蚕茧吧。”
小毛学着生意人的样子,大声吆喝着:“哎,走一走,看一看,谁要蚕茧哎,卖蚕茧了。”小毛的声音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里。
麦收感激小毛,小毛的勇气是他没有的。他既希望小毛这样喊,又觉得囧,好像小毛是在宣告:“麦收在卖蚕茧,麦收在卖蚕茧”一样。
小毛的广告却没有起作用。叫卖了半个多小时后,小毛也终于喊得没有力气了,一屁股坐下来。
麦收有些歉意地对小毛说:“小毛,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能行。”小毛犹豫了一下,问:“麦收,你一个人能行?”麦收坚定地回答:“能行!”
小毛于是走了。麦收的脊梁好像矮了下来。
终于有人来问麦收的蚕茧了。一个抱着娃娃的年轻女人。她蹲下来,把蚕茧抄在手里,捻了捻,问麦收:“咋卖的呀?”麦收慌忙回答:“一斤八毛!”麦收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女人。女人说:“蚕茧这么潮的,也这么小,还八毛呢。”麦收涨红了脸,分辨说:“不潮,不潮”,他抓起一把蚕茧摊在手心给女人看。女人皱皱眉,试探着说:“六毛钱,卖不卖?”麦收想起妈叮咛过的,下了八毛钱不卖的话,他摇头说:“下了八毛不卖。”女人说:“不卖算了。”抱起孩子就走。麦收狠了狠心,私自做主对着女人的背影说:“七毛,七毛卖给你!”女人却象没听见一样,依旧走了。麦收觉得自己的眼泪要下来了。但他没有后悔,六毛钱太少了,跟妈叮咛的少两毛钱呢。
千盼万盼,又有一个买主过来了。是一个和麦收年纪相差不多的男孩子。那孩子老成地问:“茧咋卖呢?”麦收看他不像实心要买的样子,却又怕错失顾客,忙热情地回答:“八毛一斤。”男孩子也没有讲价,抓了一小把蚕茧,沉稳地说:“我拿回家给我妈看看,我妈看上了就来买。”
麦收满怀期待地看着男孩把蚕茧拿走了。后来,麦收想明白了,那男孩只是嘴馋,想吃里面的蚕蛹。那可是好吃的东西呢。当然,那男孩不会和他妈来买蚕茧了。
一双脚停在麦收的竹篮前。麦收抬头,那人一脸威严:“交费。”“交费?”麦收重复着,他的汗要下来了。他不知道卖东西是要交钱的。他申辩道:“我没钱,也没卖下一分钱呢。”旁边的卖油饼的胖大婶也帮忙讲情说:“他大哥,这娃摆到这儿,连个问的人都没有,一个茧儿都没缺,娃一分钱都没卖呢,等娃卖了你再过来。”那人黑着脸,犹豫了一下,用脚踢踢竹篮,说:“卖不过了提回去,别在这占地方!”
麦收看着那人走了,一颗怦怦跳的心才收回胸膛。他感激地对胖大婶笑笑,胖大婶在忙,没有看见。麦收也为被胖大婶看穿窘境而小小地难堪。
肚子咕咕叫,麦收舔了舔嘴唇。
集市慢慢地消散而去。
4
麦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一竹篮蚕茧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不,是还缺了几个。
麦收委屈地把竹篮往地上一墩,竹篮里的蚕茧有一些就蹦了出来。他妈也不说话,蹲在地上耐心地把蚕茧拾回篮子里。然后,摸了摸麦收的头,说:“妈给你包的韭菜鸡蛋饺子,在炕上捂着呢,还给你调的辣子水水。快去吃吧!”
吃着饺子,麦收的气消了很多。
吃完饺子,麦收想到小毛家转转,听小毛给他讲讲耍猴的事。麦收的奶奶正好在他二叔屋檐下,看见麦收,悄悄地招手示意,让麦收过去。麦收的奶奶跟他二叔过活的。麦收过去,他奶奶朝他手心里塞了一毛钱,手指竖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麦收知道,他奶奶怕他二婶知道。
麦收的眼睛潮潮的。小时候,他妈下地干活,麦收是吊在他奶奶干瘪的乳头上长大的。
麦收忽然想,如果按吃奶来说,奶奶是不是也算他的妈妈?但奶奶怎么能是妈妈呢。麦收糊涂了,挠挠头。接着,他石破天惊地想到,自己的妈妈,将来也要变成奶奶的呀!不过,那得等自己娶下媳妇,有了娃娃以后。
娶媳妇生娃娃的念头,让麦收难为情地一个人偷笑起来。那一刻,麦收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将来长大后,挣很多很多的钱,孝敬奶奶,孝敬妈妈。奶奶和妈妈,原来才真正是同一个人呀,麦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