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便接到她电话,口气是兴师问罪的,责怪我没同她联系,前天来电话说后天中午来我家,如下小雨不变,如中到大雨则改期,我答应了。
来我家中不必三请诸葛亮,电话通知什么时候到叫我等着,这便是朋友,是老朋友,是有年头的老朋友,现在交不到这样的朋友了,明知交情到了知己知彼却仍然客來客气言不由衷,现在朋友见面要象找工作INTERVIEW,探来问去唯恐错了礼仪,所以有人说往过去看,人越来越有情,往未来看,人越来越旡情,所以现在的人都流行找老朋友聚会,大学,高中,初中,小学,一起唱歌的,一起跳舞的,一起去听过讲座的,都成朋友圈,只要聚会有飯吃,人人都很忙碌。
她是我身边最牛的人了,我十三岁在女子中学住读,与她出双入对三年,不是同性恋,是互补的好朋友,她常告诉人家,上作文课别人急煞,写了两堂课还没写完,可是我总是看书睡觉,一直到第二课快结束时我才一挥而就。我其实是在构思,坦白说我第一节课构思得很苦,但同学都以为我写得很轻松,看我扒在桌上睡了一节课。帮她做了三年作文,考高中严厉警告不許她跟着我。
她,就到了高中,作文课一拿到题目,便返身出校,叫了三轮车找到我学校,逼我立地草就,再飞车回校。
同样设席,又请来一对美国回来的好友夫妇,他们接到电话后一小时便驾车来到,我替他们介绍时说:“孙引瓞,就是招弟的意思,结果没有招来弟弟,却到处招蜂引蝶,三年里对面市南中学的一批男生,结了团天天等她,害得我们几个人常常要做保鏢……”
孙引瓞大我两岁,身髙只比我髙了几公分,但她人瘦,模样便十分窈窕淑女,到现在仍注重面容体态,到我家不打招呼直奔藏衣室,把我的貂皮大衣夜礼服一件件穿了评,评了穿,我不见怪,她不客气,这作风便是十三岁便认识沉淀出的姐妹情,缘便是这样奇妙的事,即使五年没有见过面,她也可以对我胡揽蛮纏,我可以对她大吼大叫,她丈夫見多识广,一再地说我与她南轅北轍完全不同,可是我们竟会成终生的朋友实在不容易。
她父亲是华东地区水电公司总工程师,这样的千金小姐往往不必有学术,但必须嫁个好老公,不料她又嫁了个出类拔萃万里挑一的好丈夫,夫家是上海的城市地主,有大片房产,最稀奇上海戏剧学院许多教授住的洋楼,竟是租的她婆家地产。这在西区的同学中,这种有钱男人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他的稳健平实博学大度,不象纨袴人家子弟竟如学者,实际上也是大学教授,也因此在我们中间一直保持了良好的互动。
我在河南时,她竟与丈夫到郑州來看我。后來我出差去她丈夫工作的城市武汉,正好她回上海了,打电话告诉她后,她嘱咐丈夫带我去他们常去的餐館吃飯,点了不少菜,吃得蛮开心时,那女服务生却对我横鼻子竖眼睛,冷眼打量着我这个客人,我便说:“怪不得人家说天上九头鳥,不如地上湖北佬,这女人好凶啊!”
她丈夫呵呵笑,说:“她在恨你呢?”
我诧异地说:“为啥?”他说:“我跟引瓞常來,她认识我们了。引瓞不在,我带你來,她以为你是我女朋友。”我听了哈哈大笑,不许他去解释,让她的气再多生一会。
有一年在上海开个人画展,画廊老板免费替我配了六十八只镜框,向我要一张油画作为交换条件,我说那要看你挑哪一张,结果他挑了一张认为是最好的。我当时告诉他,这张画我曾经想送给一位朋友被拒绝了,她自己重挑了一张,画廊老板十分诧异我的朋友可以这么牛?
是的,她可以这麽牛,当时挑了一张花,觉得不喜庆,又逼我在上面加了一堆红花,这里,那里,一直画到她满意,才拎着一张湿答答的画走了。她并没有太高品味,指挥着我把一张画糟蹋了,心满意足。她不问世事,却善良天真,命好,又高眺漂亮,比我只高了几公分,硬是享了一世的清福。
现在她的女儿在美国有了孩子,以前來探亲,现在不來了,小夫妻非常有钱,投资有方,事业有成,俩老人來了用里程累积折成机票一起去拉斯维加斯,小夫妻去看上空秀,他们未去,我说:“那有什么,应该去看的。”孙引瓞说:“女儿说亲兄弟明算账,你们要看戏,自己掏钱。”
我说:“那么掏吧,這才几个钱?你还想不穿?”
引瓞说女儿她來美国读书又不打工,四年下來,我们的存款全被她掏空了。
這世界上父母的下場差不多一样的,至死不悟,前仆后继。